我想起了关于卢卡契的一个传说。开始时我相信发生在卢卡契身上的这件事是真的,渐渐才产生怀疑,才发现那可能是一个巧妙的有针对性的虚构。卢卡契崇尚巴尔扎克,极力贬抑卡夫卡,他认定只有巴尔扎克那种明确的叙述才是表达真实的唯一有效途径,卡夫卡完全在胡言乱语。终于他自己也因为纳吉政府的垮台而身陷囹圄,他在面对一场真实得不容有丝毫怀疑的审判,可他的信念却在告诫他,这场审判是虚构的,他不应该接受这样一种审判。于是卢卡契想起了卡夫卡,想起了卡夫卡那本散发着本质主义气味的小说《审判》。就在卢卡契被押上苏军的囚车时,他才恍然大悟,虚构有时比真实还要真实。
其实,如果我们愿意仔细阅读《审判》,就会明白,卡夫卡仍然在叙述一件明确的事情,他不是被自己的工作吓坏了,而是被自己虚构的真实性吓坏了,以致无法面对世界。他的双重性表现在一方面他热爱自己的工作,一方面又担心自己糟糕的情绪会传染给别人,所以他临死前坚持要朋友把自己的全部手稿烧掉。如果不是他的这位朋友想要担当一个发现天才的角色,把卡夫卡的手稿拿去出版,我们今天一定不会谈论这个奇怪而怯懦的人物。卢卡契事实上得了一种偏执狂症,幻想在小说领域确立一个人人称道的标准。在他身陷囹圄的瞬间,我想他明白的就是他的标准无法让每一个人都说好,所以才想起不能令人满意的卡夫卡。卡夫卡自身也有问题,他内心还是期望人们满意的,他的才能在于他知道自己做不到,就象他无法战胜他那专横的父亲一样。是他的情绪,或者说是他的性格逼他走上了一条实验之路,是他的怯懦成全了他本人。
我浪费了这么些笔墨,去讲述一个传说,是因为我相信在这个传说中潜藏着某种基本准则,这个准则正是用来针对那种劝人完美的神话的。整个20世纪的艺术,如果还能让人感到兴奋的话,恰恰就在它无法让人人都说好这一点上。这是一个有缺陷的时代,一个总是有人愿意居于非主流的位置上,去跟主流开开玩笑、调调情的时代,是一个就是要让许多人不太满意的时代。罗伯-格里耶对此可谓一针见血,他说:“我不能指责看不懂我的书的那些人,事实上,我正是有意把我的作品写成这样的。”戈达尔甚至说:“我不喜欢呆在一间人多的房间里,我也不喜欢乘坐挤满人的地铁。就是去买面包,我也不喜欢在要排队的时候去。因此,为什么我该希望电影院里坐满观众呢?恰恰相反,我喜欢在很多场合下很少人。”
不过,与公众对立却是一个现代主义的神话,这个神话的哲学背景是和一个叫尼采的德国人有关的,那就是相信自己是精神上的稀有贵族,对立本身恰好可以说明自己的超人特质。然而,不想让人理解可能不是许多实验艺术家的本意,相比之下,他们当中倒有相当部分愿意有“群众观点”,走“群众路线”的。当贝克特写作《等待戈多》时,他并不想观众对这部戏横加指责,只是在观众习惯于高雅趣味时,贝克特想告诉他们,高雅趣味真的会使自己作茧自缚的。到头来理解《等待戈多》的却是监狱的囚犯,因为他们身处的境况与戏中的两个无聊之极的人的状况简直太相似了,他们明白“等待戈多”与“永远也等不到戈多”的真实含义,他们的生活和遭遇成功地嵌入这出戏中,使自己与戏中情境融为一体,同歌同泣。美术中的情形也是一样的,从纯绘画的观点来看,把广告、招贴等等商业画排除在外是合情合理的,安迪·沃霍尔却意识到这种所谓非绘画的大众符号最具有广泛的社会色彩,只要稍加改造,就能在公众中引起连串的轰动。劳森伯格承袭了波普艺术的公众传统,他知道,利用现成品来告诉人们,他们的实际状态与他们渴望的状态距离大得很,几千年所累积起来的、让人称羡不已的美学境界只是一句不得要领的形容词罢了。人们越是沉浸在自造的审美氛围中,就越有可能离开普通的常识。尽善尽美可能是一个谎言,期望人们都说你好,事实上怎么会兑现呢?
本世纪初的时候,有一个学了一点超现实主义、尚未得志的年轻画家在法国南部因病休养,他穷极无聊,于是买了一台小型莱卡相机,尝试拍片以打发时光。结果世界摄影史由于这个人的介入而引发了一场革命,从此拿小相机去抓拍逐渐成了摄影中的主流,一直影响到今天。这个人的名字叫卡蒂-布列松,他的作品几乎被世人视为完美的典范,他的名言“合适的瞬间”几乎成了摄影的金科玉律。有趣的是,就在卡蒂-布列松声誉雀起之时,冒出了一个叫克莱茵的人,他大反其道而行之,公开宣称要拍“错误”的照片。卡蒂-布列松强调摄影家要巧妙地躲藏在人流中,不动声色地摄取对象,克莱茵却发誓要让摄影机成为一支机关枪,对着对象疯狂扫射,以改变人流的原有状态,强迫他们与相机发生关系。从本质上看,克莱茵显然不是一个追求完美的人,他没有期望人们都说他好,他仅仅只是期望人们关注他。
结果是克莱茵引发了一场更大的革命,在貌似客观的取景框中加入了大胆的设想。但这并不重要,或者说,这种结果是实验艺术家心平气静就能想到的。重要的是克莱茵发现了一种可能性,而后人又从克莱茵的行为中发现了更多的可能性。对于公众来说,这就已经够了,已经可以在他们疲惫的生活中带来一线生机,所以,归根结底,公众是无权指责艺术家的实验行为的。
在布罗什埃与罗伯-格里耶的谈话中,有一段讨论到公众对新小说的接受问题。布罗什埃说:“新小说是一种读者有理由怀疑的小说。读者必须承受某种先验的意识,而这种意识正是从您笔下的人物身上御下来的重负。现在这个重负压在了读者身上,这实在是一种自我想象的、并断言人们能改变他们的阅读的疯狂野心。”罗伯-格里耶用一种坚定的语气作了回答:“然而,新小说的成功之处正是它达到了这一点。”
也就是说,通过改变读者的阅读习惯,罗伯-格里耶使新小说逐渐深入人心。
罗伯-格里耶的话可以扩大到其它实验艺术的领域。因为说到底,这些艺术也正是通过改变某种习惯来使自己赢得公众的。从这一点来看,苏珊·桑塔格关于艺术家的一段总结是符合事实的:
艺术家是这样一种人,他向人们固有的关于体验的观念挑战,或者向人们提供关于体验的其它信息,并对体验作出其它解释。
总之,从事何种类型的艺术都是不重要的。所谓实验的态度,的确已包含在这句普通的话语中了。别期望人们都说你好,只要你这样做了,你突然会发现你拥有了多种可能性,从拥有孤独直到最后拥有公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