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切要从民生美术馆的展览《其他房间》说起。赶到美术馆的时候恰逢此次展览的策展人、瑞士伯尔尼美术馆艺术及运营总监菲利普-皮洛特先生在做讲座,于是先坐下听。但渐渐觉得菲利普先生本人及其所在的伯尔尼美术馆的艺术理念甚是前卫,或者说在中国当下的艺术语境内仍然显得有些许激进和空洞——例如他讲解到的伯尔尼美术馆曾为朵拉-格西亚做的个展:即在空空如也的展厅内,某一面墙壁上写有一句话,是为一件作品,意图置艺术家自身于疑问中,同时引发观众的思考。
朵拉-格西亚这一系列作品中的一件在本次展览中也有展出——名为《金色箴言(成功的生活)》。同时展出的还有马丁-格里2001年获特纳奖的作品《不停开关的灯》、费茨利和怀斯的代表作品之一电影《事物之道》以及安德莉安-派普尔创作于1970年的观念作品《巴赫吹口哨》。这四件作品最大的共性在于它们的超前或者激进,这使得它们即便在国外也存在很大的争议。肯定者甚至评论认为,在这些参展艺术家的作品中,杜尚处理作品的方法被继承和发扬,认同政治和存在论的双重问题被加以探讨,哥德堡和希区柯克被超越,“这是世界上将智慧浓缩成简单句子的所有方式”。而反对者则对这些作品嗤之以鼻,觉得它们羞辱了当代艺术,毫无价值可言。
然而,至少对于大部分国内观众,甚至相当一部分受过系统艺术教育的观众而言,这是一个过于前卫的展览和几件不可理解的作品。偌大的展厅是如此空旷,只有每隔5秒开启或关闭的灯,或者仅仅回荡着口哨声,没有任何视觉语言,或者,仅仅是墙上的一句话,像是施工未完成的现场。仅就我个人而言,在过去,不管看到如何难以理解和观念性的作品,我也基本都会抱着虚心的态度学习。我会认为,这是我修养及阅历的匮乏所至。但是此次,我就有理由怀疑,并开始觉得,从艺术观念的角度讲,的确会有一些艺术作品、艺术家以及艺术风格,触发了我心底的不认同感。
这再一次引起了我们对当代艺术边界的探讨。或者我们将这个论题具体化,则是观念在当代艺术中的角色。自杜尚以降,或者追溯到更早,从摄影术发明之后,艺术史的写实传统的确被逼上了绝境。大约在1860至1900年间,所有的人都卷入了对形象的共同实践,在绘画和摄影的交叉点上进行探索。20世纪艺术的严格规则已经否定了这种实践。时至今日,已没有人认为那仅仅是一种流派。作为开启一个时代大门的先驱,杜尚等人也早已进入人类历史上艺术巨匠的殿堂。尤其在不久后的经济危机和纳粹独裁的作用下,使得艺术现代化思潮的蔓延,换言之即是现代艺术与传统艺术的论争被挤进了一段很短的时间,也让风格论争背后隐藏的艺术观乃至普适价值系统的选择困境昭然若揭。对于后传统倾向的特征,现代建筑史家列奥纳多-贝奈夫洛在其论述建筑艺术的著作中的观点颇具代表性:“既然‘现代运动’已经被简化为某种形式规则系统,就可以假定现在的困境源于这些规则的狭隘性和模式化特性,人们相信补救的方法在于改变形式的走向,逐渐减少对技术特征和规则的强调,进而回归更加人性的建筑”。
可是在现代艺术诞生之后的近百年时间中,西方的艺术发展似乎已进入了一种观念的漩涡,即艺术家对于观念的痴迷和过分追逐。对于很多年轻艺术家,观念甚至构成了作品的全部。这就陷入了一个悖论:艺术是表达自我的工具,还是艺术家与观者之间的桥梁。如果艺术家是为了表达自我,那么这个自我究竟包括什么呢?显然,在这个时代,答案不可能是技法,而是作者的思想与观念。一件作品从完成的那一刻起,它在某种程度上就具有了独立的灵魂,就从艺术家这一母体中脱离。它之所以成为艺术,是因为它具备与创作者以外的个体分享的价值,他人能够从作品中感知某种情绪、某种力量,或是某种涵义。这便成了一座桥梁,它是艺术创作者与欣赏者、解读者之间的纽带。至于创作者究竟想表达什么,其他的人又从中理解到了什么,这都不重要。一件成功的艺术作品,在于它给观众提供了足够的空间,观众能够从作品中找寻到自己所需要的情绪,或者能够形成自己的解读。张江当代艺术馆馆长、策展人李旭先生对我说过的一句话让我受益颇深:你给观众空间,历史就给你空间。这在当下的某些情境下,似乎便制造了矛盾。所以我们会思考,有些艺术家,是否留给观众的空间太大了。以至于观众的感受在不自觉中已经超越了作品本身,逾越到揣测艺术家的表达意图。然而面对丧失了形式感或者仅仅保留着一点简单的形式感的作品,观众、甚至批评家们无所适从,产生了各种关于艺术家思想的曲解和误读。我们可以说这些艺术家的自我表达过于强烈,但他既然在表达一种观念,应该还是希望观众能理解或者感受的。因为表达总有对象,表达的东西总需要有接受者。然而很多前卫观念艺术家们对于作品尺度的把握,似乎已脱节于艺术的受众。换言之,当代艺术家的创作,既是表达自我的过程,也是在搭建自我与观众间的桥梁。然而,当艺术家过分沉浸于自己的观念与意识之中,呈现出的作品便会诱导观众发问:他想表达什么?这便失去了艺术本身的媒介作用。于此同时,我们也看到,很多这样的作品实际上并不强调美感,甚至有意地牺牲了美感——为了突出作者的观念。这种自说自话的强调,如果在工作室中孤芳自赏无可厚非。然而当艺术家们努力地使作品进入了美术馆、参加各种展览,那么挡在艺术家自身和观者之间的这堵墙对于艺术本身来说,有什么作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