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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士明:你所说的现实是什么
作者:高士明    来源:    日期:2011-09-07

我们的生活越来越依赖那并不遥远的远方的物品与消息。我们观看无数“被目击 的”事件,仿佛在观看事件本身,浑然忘却了那只是媒体制造的景观。新闻、戏 剧和游戏之间的分界线日趋模糊,现实正演变成影响我们的诸多影像之一。各种 影像在同一个意义世界里为吸引人们的关注而彼此竞争。影像比现实更真实,一 切都是影像,所有这些都如此逼真、如此可感,影像和影像所表征之物间的距离 却被取消了....。。今天所要追问的不是媒体如何嵌入生活,而是媒体如何构造生活? 生活如何通过媒体成为可能并得以实现?

“虚拟现实”这一概念暗示了现实可能是多重的。它是一个场所,参与者在显示屏外“观看”并且“进入” 这一场所。然而,这一场所却并非简单的容器,它是“准现实”,一个“另类世界”。它不是空虚无人的 舞台,而是一种“共在”。无论是科学领域的拟真实验,还是无聊时刻的网络漫游,都在颠倒着现实和虚 构、真实和影像的关系。在这个媒体时代,在让·鲍德里亚(Jean  Baudrillard)不厌其烦地反复陈说的 这个仿像世界中,我们面对的现实是一种超级现实(hyper-reality),过度现实。而逼迫着我们去思索的, 是超现实作为艺术理想在超级现实中的幻灭。

网络游戏带来的理论挑战:当游戏占据人们绝大部分清醒的时间,游戏是否还 只是游戏?《传奇》的网络世界中已经聚合了几亿玩家,随时都有几千万人在 线,面对这样一个巨大的人类共同体,游戏是否还只是游戏?《传奇》玩家的 投入使我们怀疑,游戏中的身份是否仅仅是个被扮演的角色?你是在模仿还是 在扮演?那是你的一个虚拟身份还是你的替代物?是你在扮演“他”,还是“他” 在代替你生活?如果单纯用物质世界的标准去规定现实,那么,在那影像之后的是什么。通过界面和影像世界,我们进入了什么?那是爱丽斯精彩纷呈的神 奇之旅?是柏拉图的囚徒们渴望逃离的虚假影像的洞穴?还是可以安居其中、 逃离“现时”的桃花源?网络游戏的快乐跟看电影不一样,跟看戏剧看球赛也 不一样。玩家是主体,没有必定的剧本,游戏情节只是背景而非命运。传奇世 界是在无数玩家的互动中形成、发展着的,人的生活与命运由自己也由江湖决定。虚拟与现实交接为一,彼此蕴含,网上、网下的欲望与关切交织交叠,“现 实”作为一种生存依托迅速吞噬消化了虚拟现实,使之得以“实现”。我们说的现实不只是真正发生着的一切事态的总和,而且是我们以之为生之物,我们 依托着它安排生活的东西。其实现实不是我们栖居其中的容器,而是我们依之 而生的支撑物,现实甚至是因我们而实现的东西。现实是“现实生存”的“影” 和“像”。

拟仿(simulation)与似真性(verisimilitude)、非现实性(irreality)与亲密性结合为一。网络世界 中人并非都是抽象的他者,他们与日常生活中一样生机勃勃,满腹动机、充满愿望,为情绪和观念左右。 网络中人是“生机勃勃的在场”(the  vivid  present),在网络中充满痴男怨女、梦想和阴谋。而在网络 生活之外,在这个人格日益被角色替代的社会,我们却时时刻刻跟无数“抽象他人”交往。被我们指认为“现 实”的“生活世界”早已是一个充满陌生人的世界。

凝视着那微光中跳跃变化着的画面,源源不断的图像映在身边人的脸上,也映 亮了我的面孔。过去的人们饭后习惯于围坐在篝火旁闲话漫谈,现在,此刻, 在这庞大的圆形球体上的无数的人们,正和我一起,沐浴在这永不间断地向着 地球倾泻的庞大电波之中。这同时发送给所有人而又非专门给任何人的影像, 日夜堆积在我们的头脑。电视是把人间变成剧场的器具,我们看着电视,如同 围观一场戏剧。连绵起伏的生活被拆解、被编织为一段段新闻、一个个故事。 电视中发生的事件是闭合的,是有开头和结尾的叙事,各种纠葛、矛盾在结尾 都会得到解决。日常生活却并不总是如此,日常生活是无始无终的“在路上”, 我们在途中工作、娱乐、筹划、忧虑。正如舞台上的戏剧动作仅仅是动作的类 似物,而实际的动作却消融入事件那不可分割的整体之中,作为一个尚未实现 的形式,它早在演出完成之前就存在于戏剧的动作之中了。我们在舞台上、屏 幕上看到的行为有始有终,处于一个有意义的行为系列中;可在现实生活里, 除非是回顾,也就是除非在有组织的反观之时,我们看不到完整的“事件”。

影像世界不仅仅是可以看见的世界,而且是语义关联中的世界,否则就只是活动的照片。当我们把一组照 片联系起来的时候,并没有真正征服时间,那只是表象化了的运动。正如维特根斯坦所说的,“逻辑空间 中的事实是世界。而图像呈现逻辑空间中的事态,呈现诸基本事态的存在和不存在”,并且,“世界是如何的, 这是由描述而非对象罗列给出的”。影像与叙事密切勾联在一起。影像如同叙事一样具有构建意义的功能, 我们也正由此在世界与眼睛之间划定了界限。

对大多数人的生活来说,电视具有支撑作用。看电视是一种投入的观看,但是, 无论多么充满同情的观看归根结底还是观看。距离是观看的前提,与行动相比, 看是一种被动的生存状态。在今天,这种说法变得不甚可靠,当观看占据了日 常生活的大部分时间,而且已经构成一种集体性经验并且能够成为集体记忆的 时候,它就不再是单纯的旁观。那些宣称媒体异化和磨灭人性的理论,那些对 媒体或者技术满怀恐惧的心情,都立足于一种“人类学原教旨主义”。生存论的意义只能从日常生活中逐渐建立起来,意义来自使用,经过人类半个世纪的 使用,电视已经不是一个冷冰冰的灰白盒子,而是你的保姆、你的朋友,永远 在那里的潜在的伙伴。电视仿佛承担了阿尔贝蒂赋予绘画的功能:一个向外张 望的窗口,但是它不仅提供视野,而且带来讯息——来自那不可见的远方。同时, 电视是一只眼睛,它提供往外看的视角,同时也向内窥视。它用泛着灰白色的 眼神盯着你,迫使你打开按钮,这意味着你无法把它当作一个物体,它是一个 缤纷世界,不但通往你所身处其中的生活,而且容纳着许多人的悲欢离合。

在威姆·温德斯(Wim Wenders)的影片《直到世界末日》(Until the End of the World )中,几个角 色废寝忘食地观看录有自己梦境的录像带,他们被影像封闭在自己的梦中,沉醉,自恋,无视周遭的现实。 他们的沉迷使人不得不信:影像具有创造依附与安全的能力,正是由于这种能力,它才可能填补或者压榨 出你最后的一丝空闲。这正是今天的现实——我们所终日面对的,是影像对空间和时间的殖民。与一切形 式的殖民不同的是,它不是通过压迫生效,相反,它具有安全与抚慰的功能。如果没有它,生活就是一个 空虚的黑洞。随之而来的是无聊和对无聊的抚慰——这抚慰带来的则是更多的无聊和又一次的期待。

媒介早已经超出了作为工具和中介的意义,它使现实(the  real)与真实(the  true)以及所有的历史或政治之真(truth)全都变得不复稳靠。媒介既是我们 迷失之所,又是我们沉迷之地,失去它们,我们的日常生活便难以为继。这一 结果不是因为我们渴求文化、交流和信息,也不仅仅由于媒介本身的媚惑力; 人们渴望表演,渴望拟仿(simulation),渴望被关注,渴望成为焦点,这已 经变成当代个体自我实现的一个关键。

一幅画的世界与画框之外的世界不相连结,它仿佛就是一个世界,以画幅的边缘为界,自成疆域。而照片 以及屏幕则是拒绝边缘的,取景框的切割起到的仅仅是“聚焦”的作用,将我们的眼光和注意力聚集到某 个视觉区域,此区域和整个世界图景坦然相连。电视机屏幕上的图像在物理学的层次上其实是以每小时 7000 英里的速度在十分之一秒内来回横越电影屏幕 405 次以上的一个小光点。因此在每一个瞬间,我们 所实际看到的只是一个或明或暗发光点。然而,我们却从来不会在物理学的层次上看世界,换句话说,我 们总是在象的层次上与世界打交道。我们的神经系统把光的脉冲转变为感觉,并且通过记忆与预期把它看 作有意义的图像、动作乃至叙事。

从第一次伊拉克战争开始,战场(a  war  theater)就已经在传媒作用下转变为战争剧场(a  theater  of  war)。通过全球卫星传播网络,从第一现场传输到你眼前的事件是如此真实可信,甚至信息采集的现场 也被纳入转播 - 观看范围之内。我们与一线报道的记者们一起冲锋陷阵,身边是武装到牙齿的美国大兵。 这种身临其境,绝不是任何一种模拟出的状态,而是逼迫你直接进入其中的现场。事件不仅是可以看到的, 而且是可看的,吸引人的,因为它发生的同时已经预设了观看的诸种可能性。在今天,没有媒体介入的事 件是不可见的,甚至缺乏现实性。在此,现实事件本身似乎已经不再具有自足性,它要求在被观看中自我 实现;眼见为实,现实性转而以可见性为依据 , the Reality 即 the Visible。现实化(Actualization)与视觉化(Visualization)之间的关系是现代科学和哲学的重要命题,今天, 通过大众媒体的显像效应,这一命题已经渗透潜伏在日常生活之中,成为理所当然之事。媒体娴熟地搬弄 着传播讯息与制造现场两套程序,轻而易举地把事件、生活转变为表演。这种事件目击者和制造者的双重 身份构成一种架空现实的“完美的罪行”,事件由媒体引发,通过媒体传达,最后甚至经由媒体评判。在 我们眼前发生的一切都提前设计好了它的表达和传播方式。在这个意义上,我们无可选择地成为观众,成 为被媒体与符号笼罩的大众。作为观众和大众,我们被引导进入一个无限延伸、无穷增殖的演播现场,在 这个巨大的演播室内参与这场漫长的媒体仪式。景观社会在媒体仪式中反观自身,同样也在仪式中自我构 成。展示时代,观看与展示互为条件,观看在引发新观看的同时被架空了——大众媒体之镜是自我反射的。

任何发明都将人的历史一分为二。摄影同样如此。在摄影出现之前和之后,人 的历史发生了怎样的变化?那灰白色的、加速运动的纪录片影像如何改变和重 铸着我们对于历时与历史的感受和认识?在照片出现之前,人对过去的记忆是 一系列印象,平时它潜伏在意识深处,等待着追忆将它从黑暗中唤醒,如同被 闪电照映出的夜晚的屋宇。那时,通过写作,记忆可以固定、成型,伟大史家 的生花妙笔可以使那灰飞湮灭的人间往事重新现形成像。那时,图像之于历史 是传奇般的呈现,瞬间的视觉经验尚未完全确立,“光之书写”(photography) 只是在个体内心鬼魅般成像。而在今天,现实被建构为一个巨大的屏幕,我们 的身边世界如同一部冗长、沉闷缺乏主题的零碎不着边际始终未完成的老电影。 我们身体岂不正是一部不断摄录 - 播映的机械?正因为那一两部完整性的艺术 作品,才把我们拯救出日常的无意义状态,而进入一种鲜明的发生与完成之中。

关键字:高士明,影像,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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