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这就不得不谈论第二个与第三个关键词,物欲和偶像。在我看来,这两个关键词既有区别,也有分离。在概念上它们是有差异的,但在视觉领域,它们构成江衡艺术,以及与此有关的同类艺术潮流的风格原点。
物欲,加上犬儒主义与去智化,这三者共同形塑了九十年代以来的中国当代艺术,并成为这一运动的思想背景。不管其中的个别风格有多少反抗性,也不管这一运动起源于对传统艺术样式曾经存在的有效颠覆,到了在九十年代以及新世纪,在经济腾飞艺术资本膨胀的刺激之下,无一例外成为物欲、犬儒主义与去智化的视觉替代品,共同书写着这一时代的整体精神病症。
但江衡的特别之处是,当他把物欲具体化时,他不仅让内心对成人社会的拒绝外化为偶像,而且,他还让这偶像带有似乎轻佻实则中性的气质。
也就是说,江衡笔下的美女,那些个瞪着媚眼、呆望前方的形象,事实上与性没有什么关系。也就是说,江衡的美女并不性感,原因颇为简单,他的美女并不是肉体,而是一种物欲的外表,一种标准化的偶像。甚至,当江衡不断重复他的偶像时,他只是在述说一个概念,一个关于物欲与偶像的关系的概念。
这是一个有趣的现象,以美女为偶像,却去除那一份肉体的含义。从这个角度看,江衡是一个标准的概念画家,而不是感性画家,表现性不是他的目标,甚至相反,消灭表现性才有助于达到他所希望表述的概念。这样,他就和表现主义划开了界限。
有意思的是,江衡的概念具有个人的感性经验,其中混杂了过多的成长风险,是滤去横流的欲望之后,所剩下的一种艳丽表象。
不知为什么,每当我盯视江衡的表象,也就是那些似乎有重复嫌疑的偶像系列时,一种窥探他成长的内心隐秘的想法,就会泛滥开来。在我看来,江衡在这一表象背后,潜藏着一个少年的心理迷梦,这一迷梦可以用摆脱母体奔向父权的向往为中心线索。
我并不了解江衡的少年生活。一般而言,成长的困境与反抗,以及对成长的拒绝是他们这一代人,在我看来,还应当包括下几代人的共同问题。恰好日本卡通形象背后的那种游戏般的放纵,给予这一拒绝以视觉的合法性,得以让整整一代少男少女们寻找到了躲避成人社会入侵的机会。但是,这是一种想象中的得以躲避的机会,实际上成长既然不可避免,人总要长大,而且总是在成人社会的规训下长大,那么,反抗就一定会演变为白日迷梦,演变为一种逃脱与出走的结合。
我敢断定,江衡对于女性有一种无法言说的依赖。这还不是那种通常意义的肉体依赖,那种依赖是物理性的,具有荷尔蒙的气味。在一个开放的社会,这种物理性的气味到处都弥漫着,以至于让人厌烦。潇洒的江衡不会在意这种表面的东西。他刻骨铭心的,是一种曾经伴随着少年时代渐渐远去的温柔,这一温柔,肯定和他所每天面对的规训,也就是一种权力有关。
我以为我们完全可以把成长看成是一个脱离母体的过程。伴随这一过程的是对父权的体认。有意思的是,认识父权和接受规训是一致的,规训的目的是让自由之身成为约束的对象,好让父权有一个落实的载体。从这一层看,身体这似乎可以证明,脱离母体的过程,同时会留下依恋,让日渐成熟的肉身保留母体的体温。江衡也许并不完全意识到他的成长对他的形象选择的意义,但他一再把视觉停留在以少女编织而成的偶像上,就是母体残余的一种曲折显现。同时,他不让自己驻守在肉欲之中,而让母体残余,现在已经变成了的物欲偶像符号化,是希望隐藏那种无法去除的对母体的温暖回忆。同时,江衡对父权始终犹豫不定,不肯轻易把自我交给以父权为根基的成人社会。幸好他以艺术为业,这样,他就有机会通过不间断地描绘少女偶像,来抗拒父权的霸道与横蛮,以及当中所散发的嚣张气焰。从这一点看,江衡在他的形象中保持了一份似乎物欲的矜持,显然这是有其内在理由的。江衡对少女偶像的认识,本身就夹杂着一份自持,以及自持当中,无法瓦解父权的无奈。这说明江衡不是那种反抗型的艺术家,他的艺术,是对成长的回应,带有玫瑰般的色泽,带有艳丽而去除性感的歌吟。结果,江衡在长达十年的艺术实践中,巩固了他对物欲偶像的崇敬,以及内里,可能连自己都无法言明的对日益远去的母体的依恋,和对父权的徘徊。这样,在新一轮的艺术运动中,江衡就成为一个突出的实例,让他,以及他那一代人,在物欲中国成人社会规训中成长的同时,竭尽全力保持一块视觉的私人领地,好让成长的残余获得形式的外表,从而维持一份精神底气,继续,尽管无望,与父权,进而与权力的进行温柔的纠缠。这一纠缠非常重要,一旦完结,就会让江衡,以及他那一代人,或者拥有与相同艺术观念的作品,失去最后一点价值。
在江衡的作品中,除了典型的大眼美女外,不断出现的另一个形象,就是飘忽的蝴蝶。江衡画蝴蝶肯定有他的含义,是物欲偶像的一个视觉说明,也是对一种飘忽情境的飘忽记忆。但是,我却觉得,这飘忽的蝴蝶却像一组象征性语句,述说着脱离母体的轻盈与面对父权的徘徊,并在徘徊当中夹杂着一丝敌意,这敌意并不浓郁,相反,也是飘忽着的,在半天升腾与坠落。或许,对江衡那一代人来说,母体与父权本身就像飘忽着的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