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传统的再解读
1996年吴冠中创作了《古韵新腔系列》,他选取了《五牛图》、《文苑图》、《仕女图》等唐宋名画,以油画的方式加以表现,这再一次验证了他的艺术出入于东西方绘画之间,也是他对中国古代绘画与画论的再解读与再阐释。联想到作为画家的他,惜时如金,但在晚年却以极大的兴趣与毅力,对史论界公认为底蕴深奥的《石涛画语录》进行研究与写作,这可以理解为吴冠中在其艺术历程的长河中,总是不断地回溯传统艺术的源头,从中汲取创造性的灵感。与吴冠中相似的,还有一位名叫毕加索的画家,他在功成名就的中年以后,也是每过一个时期,就要进行对西方古典油画的临摹与研究,从中获取现代主义创新的动力。
吴冠中对中国传统艺术与画论的回顾与研究,使他更为深刻地领悟了中国艺术中的精神,在他的油画中,这种对中国传统艺术精神的理解,已经超越了对中国传统绘画的表层借鉴,使他的油画,深深地浸透了中国水墨画的韵味,如他的作品《荷塘春秋》(1996),就是当代油画中最自然地体现出中国水墨画气韵的感人之作。
6、 生命的关怀
90年代对吴冠中仍然是一个潮涨潮落、并不平静的年代,特别是他的妻子朱碧琴生了一场重病,对吴冠中的心灵产生了极大的震荡。这位一向视艺术为生命,对现实生活中的变故淡然处之的艺术家,确确实实地从妻子生病住院到艰难康复的过程中感受到生命的脆弱与珍贵,对生老病死这些人生旅途的驿站有了真切的体会。反映在吴冠中90年代的创作中,那些平凡的自然生命都有了新的观察视角与深刻的表达。他笔下的《榕树与荷花》(1994)无论是千年不死还是一岁一枯荣,都充分地释放着自然的活力,而色彩艳丽的鹦鹉就像花儿一样,绽放在枝头。在吴冠中笔下,大海里的鱼群欢腾雀跃,漓江边的新竹,充满弹性的身躯,伸向天空,极为优美。在《消失的巷》(1994)一画中,从高墙后伸出的树梢,喻示了生命力的不可阻挡。最具特色的作品可以《墙上秋色》(1994)为代表,在这幅画中,我们可以看到,自然界生物的生命力是如此旺盛,那些藤蔓植物,像血管与河流,在古老的白墙上蔓延,奏响了辉煌的生命交响乐。
吴冠中笔下的草木植物,都不是什么名贵的物种,特别是那些不为人重的纤草,都在吴冠中的一片怜悯之心中得到观照。以《彩面朝天》(1998)为例,他描绘了许多山花野草、秋叶荷塘、农家小院的寻常景色,体现了万物平等,共同生存的平民思想,即使是平凡的《羊圈》(1998),他也能展示出一种硬朗挺拔的意象。90年代吴冠中的作品不再刻意选取那些通常看来十分优美的景物与构图,而是在“大朴不琢”的美学理想中,将那些常人认为最为平凡不具画意的景象,悉数纳入笔下,化平凡为神奇。他的许多作品看起来好像没有构图,许多不入画的景物,都被他描绘的生意盎然。这些作品没有一定之规,随心境而变化,吴冠中表现了一种天然去雕饰的纯粹之美,充满新意的意外之美,他像儿童一样,以好奇的眼光注视自然与生活,发现常人所忽视的美。像“天下第一关”这样的榜书额匾,居然成为他的作品的主体,满满地占据画面,与他所描绘的江南“乳坊酱园”一画具有异曲同工之妙。
7、梦回故里
随着年岁的增长,对人生的历练与体验,使吴冠中更加怀念人生的童年与故乡的亲情。90年代后期到21世纪之初,吴冠中画了大量的回忆家乡和童年生活的作品。像《江南岸》(1996)这样的作品,就表达了一种浓浓的故乡之情。对于生命的关怀,对于平凡景色的关注,使他的艺术具有了返璞归真的美学品格,在构图与色彩上都日益回归单纯、质朴,在题材与情感方面具有了浓郁的回归色彩,这充分反映了吴冠中90年代艺术对于人生的本质性的洞察。生命是如此质朴,扫清俗物杂念,清清爽爽地敞开自然之境和晚岁人生如朗月高悬的清明世界。在吴冠中的这些春风又绿江南岸的思乡之作中,具有多种不同的人生意味,既有空灵与轻盈,也有无言的凝重,更有沧桑沉浮的苦涩。例如《春归何处》(1999)一画,充分表现了满眼春光何处家乡的怅然心情。《又见风筝》(2003)一画,描绘了突出于前景的斑驳的老树树干,如同丰富的山水画,记载着年轮的变迁,而在树后的天空上,有彩色的风筝自由飘飞,如同宁静的老人注视着欢乐的孩子。更令人称奇的是《昼与夜》(2003)一画,在作为画面主体的一棵大树的两边,居然一边是白昼,一边是黑夜,这种不同时空共处一画的超现实主义的表现方式,更加证明了吴冠中对于不同艺术风格的自由心态,只要能够表现自己的心境,就可以他山之石,为我所用。
8、心象风景
吴冠中的晚年作品,淡化了传统的静物、人物与风景画的概念,在我看来,它们都是这位跨世纪老人内心那无限宽阔的精神世界的表现,可以称之为“心象风景”。“心象风景”是我在90年代为全国油画研讨会提交的论文中提出的一个重要概念,它标志着人对自然从宇宙的高度来感知,与其说是一种艺术风格,不如说是一种艺术境界,它可以理解为欧阳修所谓“萧条淡泊之意,闲和严静趣远之心”。朱屺瞻老人举屈原《天问》、陈子昂《登幽州台歌》等来说明这种感到时空渺茫,生化天机微妙之处的“宇宙感”。如果说,物象风景,以其再现的自然的形与色的美而使人们普遍感到愉快的话,心象风景则往往以表现人们内心深处某种共同的面对自然时产生的微妙情绪而拨动人的心弦,即所谓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达。我想以东山魁夷的两段创作自白来说明这种创作的心态。
“在山荫有一个无名的小溪,深秋寂静的世界。我默默地注视那不引人注意的自然界的一角,从中感受到深沉的声音”。
“不停的雪。内向紧闭着的幽静的世界,由飘动的雪花所衬托,更加深化了的寂静,然而那里却感到无限的温暖,这不是僵死的世界,而是静悄悄的生命博动的交响”。[3]
心象风景的创作,以表现为主,这是一种“有我之境”,它着重表现人们对客观世界的主观认识和强烈的内在情感,它在主客观统一的基础上,更着重于表现主观的心灵,反映个人对宇宙和自然的审美情感和审美观念。从审美心理学角度看,它是彻底的“抒情”,即由内向外的激情的放射和抒发。在美学上,它是借自然万物抒发人的性灵;在哲学上,它极度发展了心物关系中人的主观能动性,倾向于主观的情感外射。它是具象风景向抽象风景转化的前夜,只不过在东方绘画体系中,由于中国传统的美学观点和审美习惯,中国山水至今少有向纯抽象风景转化。“得意忘形”并非不要形,而是不拘于形,这导致它对于自然风景做出高度概括的艺术处理,变形、夸张、省略、组合,理想化的手段多种多样,对点、线、面、色等构图形式因素的表现能力给以高度重视和发挥。从心理学上说,它是利用以往记忆的表象,进行创造性的艺术抽象和想象,它并未脱离现实,却和现实大不一样。“变象还原”,分解和重新组合了自然的某些形式结构、色彩等,似乎没有自然的真实,但更富有艺术的真实。“外师造化,中得心源”,它实质上描绘的,是被艺术家主观强烈“改造”了的自然,以及与自然息息相通的艺术家的内心世界。
90年代以来的吴冠中的艺术,正是他的丰富的人生经历与内心世界的融会与提炼。通常,人们往往会注意吴冠中画面的精到的形式结构与丰富色彩,从视觉的角度体会吴冠中作品的形式之美。但是在吴冠中90年代以来的作品中,形式的因素已经逐渐地隐入到画布的后面,吴冠中不再刻意在作品中表达他的形式之美,而在不经意处举重若轻地表达了他对于人生与自然的深刻体验,从而使他的绘画获得了历史基础上的人文精神的厚度。90年代以来吴冠中的一些作品以《天问》(1999)、《洪荒》(2000)、《残阳如血》(2001)、《白发之花》(2003)等为代表,在一片黝黑厚重的背景中,若明若暗地显现出生命的形态,具有悲剧性的凝重与朦胧,这与林风眠晚年的作品有相似之处,艺术家重新感受到了生命易逝而宇宙永恒的苍茫心态,像曹操的诗歌《观沧海》一样,具有老骥伏枥的悲壮情怀。对于吴冠中来说,绘画就一种追求,是艺术家挖掘自己的内心隐秘并带给别人具有深度的丰富感受。塞尔日·普拉尼奥勒认为:“绘画就是要确保深度:自身历史的深度、绘画史的深度以及人类的深度、肉体的深度、学识的深度、享受的深度……绘画中难以置信的凝练着好些内容:记忆、瞬间,还有对现时的追求和通往未来之桥等内容。”[4]
对于吴冠中来说,晚年生活中最大的挑战不全在于艺术,而在于人生。90年代以来,吴冠中的艺术声誉如日中天,他的作品价格在艺术市场上扶摇直上,对于那些意志薄弱,贪慕虚荣的人来说,他们的艺术往往就到此为止,成为一个批量性生产的画匠。而吴冠中对此有着清醒的认识,他将那些艺术市场的高价拍卖的槌声,当作与自己毫无关系的市井之声,而是更关注地倾听自己的内心,在他简朴的画室里笔耕不辍。也许我们会说,艺术家要摆脱时尚的潮流,获得客观的历史评价,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对此,杜尚认为:“危险始终就在于讨好离现场最近的民众,他们围着你,欢迎你,最终把你神化,变为成功的化身……以及其它什么等等。”艺术既是表现力的反映,又是个性的反映,英国画家培根认为,大部份人是通过理论而非通过绘画去认识艺术的,他说:“没有一个艺术家生前知道他所做的是否有那么一点点价值,因为我认为至少需要75年到100年,事物才开始摆脱相关理论的束缚。”[5]时间将会证明吴冠中在中国当代艺术中的历史地位,我们应该更多地通过吴冠中的作品去了解吴冠中的艺术,而吴冠中的过人之处,就在于他是一位视艺术为生命而视名利为草芥的执著的艺术跋涉者。
评论家彭德认为,当代世界潮流正在发生重要的转换,人们对暴力、变态的艺术开始反感和调整,世界需要优雅、平静、健康、心理健全的向上的艺术。他认为艺术应该跟现实保持距离,远离现代文化,又观照现代文明,从而产生一种反思的、不张扬的绘画。中国的现代化进程付出了两个巨大的代价,一是生态迅速恶化,二是世态的恶化,心的匮乏比资源的污染和匮乏更可怕,应该有艺术让现代人平静下来。
在我看来,吴冠中的艺术属于人类艺术史上那种可以滋养心灵的艺术,是中国现代化进程中最需要的精神维生素,是一种让人平静思绪的艺术,也是一种让人静观自然的艺术,更是一种令人反思的艺术。他将所有的静物、风景、人物,都作为一种生命的表情加以表现,展现了个体对自然的敬重,对生命的挚爱,对祖国山川大地的深情。总而言之,90年代以来吴冠中的油画艺术作品,进入了更加纯粹的抽象与表现,视觉上更为简洁与单纯,虽然也有对于野草闲树、白云风筝的童年纯真心态,但更多的是不再拘泥于形式的美感表达,而是历经沧桑,阅尽人间秋色,表达了对于人生与历史的心如明镜的清彻洞察。吴冠中是中国这块丰厚的土地哺育成长的大地之子,他的艺术已经成为中国在向现代社会转型时期的精神晴雨表,与他敬重的鲁迅先生、他的老师林风眠先生,他的挚友熊秉明先生一样,代表了中国最有涵养、最有灵性、最有骨气、最有热情的一代知识分子的人生理想与生命的境界,吴冠中的传奇般的一生与他的众多作品,是我们民族的宝贵精神财富。
在吴冠中的思想与艺术中既具有对科学理性的推崇,又充满了对自然、人类和生活的热爱,如同林语堂对苏东坡的评价:“他的一生的经历,根本是他本性的自然流露。生命毕竟是不朽的、美好的,所以他尽情享受人生。”对吴冠中来说,在外人看来是如此艰苦卓绝的艺术旅程,正是他对人生的享受。他将一生的所感、所思、所悟,都凝聚在自己的画作中,他的作品焕发着人性与智慧的光辉,使我们这些后来者在他的作品中受到美的洗礼,能够换一种新的眼光去观看自然,享受生命给予我们的美好。
注:
[1]许江《一米的守望》,上海书画出版社,2005年8月第1版,第173页。
[2]翟墨《吴冠中传》,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年6月第1版,第420—421页。
[3]东山魁夷《绿色的世界》,见辽宁美术出版社编《造型艺术》第2期,1980年。
[4][法]伊沙贝尔·德迈松·鲁热《当代艺术》,四川文艺出版社,2005年第1版,第116页。
[5]同上,第11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