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妨重复俄国十九世纪最深刻地洞察了人性的文豪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名言:美将拯救世界。无论陀翁脑海中“美”具有何种深不可测的意蕴,我们仍然可以简略地解读为:艺术,唯有艺术,才能表达并拯救世界。
于是,我站到了《通向众冥的自由之路》。
我不想掩饰自己的惊讶。在60岁生日当晚,在北京“天下盐”餐厅梦幻般的灯光下,当刘亚明摊开一尺来长的小样时,我的眼睛一亮,看到了某种期待已久悠然而至的奇迹。我看到了某种心跳,其中激荡着感悟、强烈的忧患、绝望的愤怒、难以言表的痛心疾首、启示录的恐怖笼罩……,某种末日来临前的寂静、失去平衡的天地……。在那晚数百件礼物中,唯有《众冥》,让我心神不宁。
真正立于原作之前时,我却沉默了。
打动我的,不是数十个人物,我太熟悉的同类,而是他们的神情、阵容、方向……命运。没有任何“盛世”伪饰,没有任何“成功”、“幸福”、“享受”可言,更没有任何乐观主义。我立即意识到,这是一幅从未在中国土地上降临的“启示图”。
欧洲文艺复兴大师们的遗产,古典主义的庄严,高蹈气象、恢宏叙事、悲剧性、现代象征派对光、线条、纯形式的崇拜……,俄国巡回派尤其苏里科夫、克拉姆斯科伊的悲悯与坚韧。我一直认为,无论GDP或氢弹导弹数量射程几何,中国的历史形态都还处于1751年《百科全书》第一卷出版到1789年大革命爆发40余年间,或者1825年尼古拉一世镇压十二月党人到1861年亚历山大二世废除农奴制近40年间。在精神气质上,在艺术对历史命运的表现力度上,还从未出现1536年米开朗基罗创作《最后的审判》、1881年苏里科夫完成《近卫军临行的早晨》那样震撼人心的作品。无论用苏俄斯大林时期革命现实主义-浪漫主义及其中国变种,还是以西方现代派理论技法,描绘中国1949年以来60年命运的任何表达,都是南辕北辙,除了附会官方惨不忍睹的意识形态订单外,就是迎合外国商业绘画买主,都与中国无干。
二十年前,我曾在北京与亚明有短暂见面,对他的笃实、幽默以及对美术的钟情,曾留下印象。但也到此为止:又一个画画的年轻人,四川小老乡。
我当然知道,二十年来,以中国之大,总有人还在体证,观察,思考,表达,坚守不仅不受时潮裹挟,而且为中国寻求出路,在集体沦丧的时代,守死善道。整个文学界、诗人早已退出中国21世纪的角斗场,无论新旧文人,都竞相颓唐自废文品,“文人无行”,于斯为甚。至若某些艺术家则聪明世故练达如官贾之徒,干脆直接投靠权贵。而余秋雨式文革遗孽则沦落到不顾廉耻,以民众教主和青年导师自居连尚可供市民茶余饭后咀嚼玩赏的酸腐卖弄都所剩无几了。我没有料到,冥冥中直接直到它面前。
通向众冥的自由之路!多么不合时宜的标题,多么犯忌惹腥的直陈裁断,多么不自量力的宏大叙事。上上个世纪元年,1900年,巴黎万国博览会隆重开幕,整个西方都陶醉在新世纪的欣喜之中,只有两位艺术家看到了欧洲地平线的阴霾。法国诗人保罗•瓦莱里以其特殊的空间感警告:这只不过是亚洲大陆上一个小小的海角啊!年轻的毕加索将一幅《末日》高挂在西班牙厅。所有的来宾都没有领悟到诗人和画者巨大历史直觉所揭示的世界真谛。更早三百年前,英国戏剧天才威廉•莎士比亚已借丹麦王子之口,从一场梦魇后发出叩问:生还是死。十九世纪欧洲疯狂哲学家尼采写下“上帝死了!”四字谶语时,俄国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已经在《群魔》中预见了20世纪恶人当道和全部价值倾覆的恐怖。此前此后,波德莱尔、艾略特、加缪、萨特已经直接将欧洲和世界喻为“恶之花”、“荒原”,令人恶心的腐池和刑场。二十世纪惨烈的浩劫坐实了艺术天才的伟大直觉。
现在,终于轮到中国艺术家出场,不仅为时代作证,而且为人性审判拉开序幕。在人类所有古老而簇新的发明创造中,唯有艺术在苦难、堕落、罪孽、毁灭的一刹那到场。直接呈现的人间戏剧的第一批使者,总是对光线色泽形象结构以及潜藏其中的历史奥秘情有独钟的艺术之子。这是命运最高的垂顾,上苍从不轻易赐予的恩典,这是直穿宿命中心的自由之光。一旦被选奉召受命,他就不可能再容忍自己耗费在流俗表象之中。那种情形,如同婴儿第一声啼哭,初恋情人泪花涟涟的明眸闪动,遁世者撒手尘寰时的溘然长叹。那就是无限时空从元点创世的奇迹降临,永恒生命全幅展示的彗星飞逝。
刘亚明怀着怎样的心迹,在画前沉思,多少人物、情节、命运从幽冥处汇集而来……也许初念异常简单,风,地平线,行云,天地间素昧平生的芸芸人众,一切都被拣选过,所有人都在地震海啸式的洗礼中,无穷岁月流转不息,淘汰磨洗,千般虚饰,万种铅华都消殒殆净,剩下的只有赤裸的旷野和一无凭籍的男女。
画者以最低最难堪的姿态,奔走在画面前首,拽着他的妻儿,一尊巨大卧佛无言。
我们与这一切睽违已久,但一旦目击,就如每一个犹太人心中的“出埃及记”,摩西在什么位置已不重要。
迦南之地、应许之地,遥不可及。但只要有历程,有朝向,就有希望。
这是一次到场,也是一次远徴之始。我相信亚明前程远大,不仅因为他正年富力强,而且因为他已经具备创作史诗作品的所有禀赋,他已经独自来到伟大艺术殿堂门槛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