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物画,是最为激发观看,同时也是最为抵制观看的,还有什么比静物画更加日常和平常无奇的?我们身边的所用之物,不都是静物!一旦……
一旦什么?
一旦它们被置于一个隔离或者静止的空间,哪怕是置于生活世界的镜子之中,立刻,它们就不再属于我们伸手可及的领域,不再是用具,而成为有着它们独立自持的存在。
静物画上的物件,那些曾经作为用具的物,一旦独立自持(stand by itself),进入它们自身的物性(thingness),而不是成为被我们日常使用所功能化的物体,不是作为认知的对象(object,以德语来说更加恰切,不是成为“对-象”:Gegen-stand),它们就成为它们自身,成为物自身(thing-itself)。
物的自身持立,指的是物不再作为被人类所使用的工具(instrument),可以按照人类使用的目的与意图去摆置,甚至也不是作为艺术品来展示——因为艺术品展览的空间也被过于人为化了,而是有着它自身的时间性和空间性:物的自身持立要求有它自身被安放的方式,要求我们按照无自身出场的方式被观照。静物画,不过是顺从这个方式而让物到来。
轻轻地安放这些物件或者物什,这个安放或者安置带来的“安适”,一种中性的调性,与静物画(still life)的含义相通了,这也是汉语对这个词的独特理解。静物画上的静物,之为安静之物,需要打开自身安宁的世界,而这首先需要物自身已经被“安放”好!不是功能性的摆置,而是被安放——安静地、自持地被放置,而且一直保持住原初被安放时刻的那个颤动感,不会如同日常生活的物件因为持久的使用而被消耗,被磨损。
物之为物,作为工具,就是过去时间的凝结,就是消耗中磨损痕迹的记录。我们观看物,就是观看物的过去或者使用的磨损性。而对当下的凝视呢?这当下的时间总是在消失的,每一个当下都在消失之中,但是一旦我们制造物,在物上,我们就看到了一个个已经消失的现在时间的痕迹。物既是在一定过去的时间制作出来的,也是在时间的打磨中凝聚时间的,物之为物,一直是过去的标记。物,如何体现出它的自持?它的那种当下被安置时刻的战栗?它持立于当下的那种独立而自在的情态如何被表现出来?一种难以言喻的当然性——任何物,在当下,当然都存在着,这个当下的“现在感的存在着”的进行时如何被表现?
这是女画家王煜宏面对了的问题。
王煜宏反复画那些过去年代的物,比如:发黄的册页旧版书籍,古旧的瓷器,女性用的梳妆盒与小镜框,还有锈迹斑斑的油灯,以及明确标记时间的闹钟,特殊年代的报刊与宣传画,还有旧上海的招贴画等等。这些物什不就已经被符号化了吗?哪里还是物?不就是图像的历史记忆或者被拉开的旧抽屉?但画家并不刻意去表现这些符号,也不是要挖掘这些文化历史象征物的时代含义——不是去再现时代的历史性,也不是她作为70年代初出生的女性的代际性的时间经验,更加不是她个体之物的时间性,在王煜宏的作品上,我们并没有看到她把自己使用的物堆积一起,来表明她的所属物和私密性。因此,在看起来如此写实的静物画上,画家要指引出什么样的时间性呢?
这是物自身的时间性!让物回到它的物性上,这是减去它的附加含义,无论是历史的,文化的,还是时代的与个体的,仅仅只要尊重物自身的自身独立存在。为什么在我们这个时代要尊重物的自身持立呢?因为人已经过于肉欲化了,已经太精神或者太人性了,即太人类中心了,失去了对陌生之物的经验,我们的技术已经把所有可以触及的东西都变成了工具,一切都成为可以控制的功能化的用具了。发现新的物,这是艺术要去发现不同于人类的另一种存在。
但是,这些存在物就在那里,静物之为静物,就在我们身边,就是那些已经使用过的物,现在要把它们还原为物自身上,不是我们人类的使用物,而是让这些物重新为我们打开一个新的观看方式。
这需要我们打开灵魂之眼!否则我们并不能看到这些静物,看到物的安静自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