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人类已经失去了观看物的能力,因为我们把一切的事物都看做是我们的使用对象,观看物,那是触及到另一种存在方式,静物画,在西方是神明退场之后有着虚无气息的日常之物(所谓的vanity),因此,写实的静物画是要彻底面对人类和事物本身的虚妄和非独立,既然以往的存在物都依赖于神明的在场和光照,并不具有独立的存在,但是,在画家极端的写实中,这些日常之物却获得了它们自身独立的存在性,如同人类被神明所离弃后,不得不成为自身独立的存在,而“物”反而首先做到了如此,在当下的凝视中,灵魂不再转向永恒和超越之物,而就是当下活生生的物,表现出这些当下活生生之物的当下饱满的存在,或者即便是剩余的存在也是自身足够的剩余——因为确立了自身剩余的时间感!物,因而具有了更加坚实的灵魂,画家的创作就是要传达出物性的这种独立性。但是,对于中国文化,并没有如此观看物的方式,我们当下却需要如此的观看方式,如何观看日常生活之物,平淡生活如何进入艺术的生活?这是王煜宏的静物作品很好地回答了的问题。
观看静物,实际上要唤醒我们自身的灵魂之眼!
如果不认为王煜宏作品上的静物是文化符号的载体,尽管那些青花瓷,那些日本浮世绘的图案,尤其是那些斑驳陆离、似乎以抽象画笔触画出来的墙壁,具有某种文化意味,但不是图画,不是文化图像,而就是“物”,这就是为什么她要以所谓古典的写实手法来描绘这些静物的缘故。
作品上不同年代的物什都被画家同等处理,并没有让某些年代的物成为主导,而是把时间段不同的物置于同一个空间——就是画家现在所画的这个并置的空间,因而抹去了它们的时间差异,我们所看到的就是物——是物本身,而不仅仅是某一个时段的物。因此,在绘画技法上,她没有画出所谓的物与物之间在绘画语言空间上的前后关系,而是让这些物什都得到了同等程度的关注,这些不同类型的物并置在一起,似乎是一双灵魂之眼同时看到了它们,穿越了历史的距离,并不偏爱哪些物,而是所画之物得到了同样的关注,因此她所画的静物似乎都是从同一个角度去处理的,与画家本人靠得很近,或者说,画家与这些什物之间有一种亲密的关系,她伸手就可以够到它们,但是,它们却遥不可及,除非她画出它们,而一旦画出它们,它们再次去远了。
这些不同类型的物,在自身的持立中打开自身,比如发黄的古书与茶壶,抽屉等等并置,看起来似乎没有关系,但是关系在于事物之间的关系,尤其是发黄的色调构成了作品本身的基调,物件在明亮的光线中显得那么明确,似乎它们并没有被时间侵袭,这是绘画本身抵御了时间,仅仅在绘画之中,事物才获得它们的自持(in-sist)!因此,我依然认为王煜宏的静物画并不是历史怀旧之物的图像,尽管出现一些过去杂志上的人物和事件图像,但是画面上写实带来如此强的物质感,图像已经被还原为物质性了,画面明确的色调也强化了如此的触感,在可触的质感上,那些图像似乎停止在绘画所描绘的这个时刻了,图像的静止把图像从过去之中脱离开来,成为当下的存在物,显得更加持立,似乎是第一次发生。
王煜宏静物画上的那些作为安放物件的板凳椅子或者茶几等等尤其让人难以忘怀,因为静物画都是被置于它们之上,这是每次都要描绘也是最为难以处理的对象,椅子被物件覆盖,但露出来的部分却暴露出细致的木纹以及时间打磨的痕迹,而且它们如此安稳,使物件获得了存在的亲密性,似乎这些椅子成为最为稳靠的地基,也正是这些木纹的桐油色以及有时带有酱油色的质朴色调带来了画面的沉稳与镇定,这也是中国人对色彩的独特感受,如同中国人黄颜色的肌肤。这就是为什么这些看起来无意义的什物让我们如此着迷的缘故。当然,斑驳陆离的墙壁作为背景,也打开了画面内在的深渊,在什物的叙述中,墙壁的沉默打开了倾听的耳朵,如同画面上拉开的盒子和抽屉,这些什物如此独立,重要的是仅仅被注意到(intional),被密切地关注(attention),这是物性打开自身的存在延展性(extend),也是物与物之间张力(tension)的打开,物的存在就在于它自身的打开与伸展,这就是物的可塑性,就是空间中形体的自身持存!物之为物性,就是曾经在某一个时间某一个空间自身持立过,而只有灵魂之眼才可能看到它们,或者说,只有注意到它们的持存,我们这些观看者才激发出灵魂!对物的凝视,是召唤灵魂的苏醒!因此,这这个意义上,静物画上的这些物什并不拒绝历史的含义,因为只有灵魂才能回忆,触动记忆。
这也是物的可塑性(plasticity)的体现!在主体的退出中,只是让物独立出来,让物成为物,这是可塑性的伦理性。对这个可塑性的触感,正是画家也是雕塑家的王煜宏最为独特的体知,当我知道她也做过《手,手感》的策展,更加确信了她对触感和伸缩性的敏感,可塑性既是对过去之物的再次触动,也是让当下所触之物具有未来,当王煜宏作品的背景向着抽象的构成背景塑造时,空间空白在增加,一种阅读的欣喜油然而生。
可塑性在观看的意义上,也是可读性,不仅仅是看,而是灵魂之眼去阅读,慢慢品读,在我们这个时代能够被我们品读的艺术作品其实很少了,而王煜宏的这些静物画,却召唤我们去阅读,安静地阅读我们,并且安静地安置我们自身!当我们看到其中一些作品的装框如此与绘画作品上的静物有着相似的色泽与质地,似乎这些物具有了某种雕塑的坚固性,静物之为静物,就是时间之可塑的卑微的纪念碑,卑微之物却激发我们无尽地关注,哪怕是那些曾经消失的场景与人物,一旦成为静物,一笔一笔被画家细致刻画出来,宛若他们或者它们就还存在着,一直还存在着,安静地呆在那里,只是需要我们轻轻地转过头,画布上的静物已经安宁地看着我们了,是它们先看到我们的,它们一直在看着我们,而我们的回应却如此之晚。
被静物所观看,要求我们去轻轻地安放物件,让物进入它们的自身独立之中,这是一个让与的姿态,这个静静安置的从容姿态,是作为辛勤“劳动者”的艺术家王煜宏塑造的一个不可见的美丽身姿,只有观看到物之静谧自持的人,才会如此坦然面对这个世界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