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幽灵,从来未曾离去,它们就在你我体内,而他们的失声状态,也正是我们的失声状态,他们哽咽在喉,始终哭不出声的那一口气,也堵在我们的胸口,但却不存在可以被传述的故事。这些幽灵藉由未能自觉处理的父母、亲戚、朋友、师长而直接传递给下一代,这些幽灵附身于城市空间之中,在街巷、 拐角、厕所、化粪池、水塔、楼梯间、广场、大道、商场、市政府、总统府之间,它们隐藏了前人的贪婪、愚昧、压迫、施暴、奴役、监视、囚禁、压抑,这一切的恐怖,都以记忆的形态,附身于建筑阴影之间。这些幽灵并不发出哀鸣,恰好相反,它以极度沉默之方式显现,它不但不诉怨,还以我们的声音为食,从而以“负”的形态活在我们的身体中,并且制约我们所有的行为,它的显现不在我们的意识之中,它们只在我们的逃避中显现,我们不能面对己身的黑暗,并不意味者我们面对的是光明,恰好相反,它让我们每一个行为都带有它怨恨扭曲的阴影,人格是变形的、欲望是扭曲的、逻辑是他人规画的、想象力是被他人建构的,幽灵无法超脱此一控制/被控制模式,它们只能以自己被奴役的方式再度附身于他人。
将陈界仁有关于失声的隐喻联结上台湾的近代史: 日本五十年的殖民统治,国民党长达40年的反共戒严,美国透过大众传播媒体在岛上进行的全面冷战文化洗脑,共同创造了一种人民的集体失声状态 :。经历二二八或五零年代白色恐怖,亲人朋友遭杀戮失踪,却必须噤声掩盖的长期压抑,摧毁了每一个个人认同自己身份的可能,数十年后,当历史的谈论不再是禁忌时,人民早已忘却如何建构自己的存在经验。
陈界仁具现了一个盲点,一个被跨国殖民机制与国家机器(他的说法是“各个主权国家的统治阶级所组成的全球‘帝国’股份公司 ”)以民主化、自由化、现代化、民族主义等合理化论述所蒙蔽的巨大盲点;这是一个失声的所在,从属于“内在殖民”的结构。所谓的内在殖民,就是第三世界国家机器在跟随西方现代化脚步的同时,对内所创造的排除结构与权力控制手段,这种内在殖民是全面性的,从语言、教育、科技、学术、体制各方面多管齐下,最终以集体身体管训的方式来达到基层控制的全面落实。强迫遗忘自己的身体,强迫遗忘自己的个人历史,强迫遗忘自己所曾经受到的挤压,全盘接受既成的几种官方版与“准官方版”大历史思考模式,而这几种模式或许表面矛盾,却共同拒斥各种各样的边缘历史,遗忘非官方的论点,最终目的在于逼迫个体遗忘自己从未成形的主体,最终个体也不再成其个体,而成为帝国机器零组件的一个部份。
此种失声状态在台湾文化症状上最为鲜明的显现,就是对于与自身历史相关的本土创作之无法辨识。台湾由官方到民间,甚至大半个学术圈,只能够坐待“外国专家”来提出指导以及认证。奇妙的是,这种认证即使一再反复,也不会增加主体的文化信心,各类专业的各个领域,都表现了对于西方文化价值观不可脱离的长期倚赖。这种深层的倚赖来自于殖民主意志的全面渗透,因而无法从任何单一观点来解释,从政治上的倚赖、经济上的倚赖、技术上的倚赖、文化上的倚赖,最终内化成为一种美学上的倚赖。依照陈界仁的说法:
“无论是‘帝国’与资本主义,都一样企图通过将文化透过将文化‘同一化’、‘工具化’和‘通俗化’的策略,消灭和弱化其它异质的、差异的文化……我们过去的生命和历史经验,就是不断地被训练成服务于国家和资本主义的‘工具’,我们生命里的感性与诗性不断地被压抑或被视为‘无用’之物;资本主义的治理技术,包括将我们的感性经验、情感的表达方式与想象力给统一起来……易‘懂’的好莱坞电影,某方面就是一种治理技术,它让我们对于异质的、陌生的、他者文化,失去了开放的态度,失去了聆听的耐心。”(《当事者的再想象与再书写——陈界仁的创作自述》,2010)
此处所谓的“美”之标准由西方资产阶级界定(2),经由主流文化工业生产输出,再经过被殖民国“本土化”之政客、商人、中产阶级来分层代理,其结果就是在地文化之被切割分化。殖民者将倚赖感与自卑感一起深深的内化到被殖民者体内,同时以媒体手段施以种种好莱坞式奇观之震憾,最终使得被殖民者不复能言。他们口中所吐出的所谓文化观点都是别人所提供的现成商品,最终只能代表殖民主之观点与利益。
陈界仁控诉维持者内/外的双刃特性;在对外批判美国全球帝国主义暴力的同时,陈界仁也内批台湾人对于东南亚、大陆新移民所施予之同样模式的暴力,在批评国民党国家机器的白色恐怖时,却也一刀砍向自己作为“外省人”的“原罪”,陈界仁有技巧的以此“内在破坏”的方法避开强大的收编论述,避免成为任何一种民族主义、国家主义、山头主义的帮凶,从而维持其地下反抗的姿态。
台湾之国民、民进两党在走向现代化、本土化、国家化建构时,必须建立起文化权力机制,但此一机构文化系统是高度操作性与机械性的,它可以在无需终极价值判断,甚至无须人民共识的状态下进行,对于高度媒体化、自我景观化、自我镜像化的台湾国家机器而言,陈界仁,一如前述的三位导演,以其国际性的声名,而具备可操作之价值。国家机器的唯一目标,在于权力之掌控,至于从灵魂土壤中成长的真文化,国家机器是视而不见,更不具备有任何判断能力的。陈界仁的作品,经过欧美各大美术馆、双年展多年之认证,在国家艺术机制的认知中,更甚于任何本地学院山头之判断,而颁发给陈界仁2009年国家文艺奖章,就是这种国家集体精神分裂的荒谬展现,只有在终极认同价值是空白的前提下,陈界仁的深层批判方可被国家机器搁置,国家机器以陈界仁受西方世界肯定之“具体成就”,挪借作为自己的认知,并将之视为“国家级艺术家”。陈界仁有技巧地在游戏规则的边缘潜行,他的获奖与领奖,都必须被认知为其破局行动总体环节中的一部份。果然陈界仁在翌年台北市立美术馆《在帝国的边界上》个人编年展开幕式上,以具体行动宣告了他与公部门的关系。
陈界仁公开道别了这座台湾最具代表性的美术馆,并邀请长期被人力中介公司剥削的国立美术馆导览人员入场抗议,(3)陈界仁批判北美馆长期以来忽视了在地知识生产的职责,不进行深度研究与学术累积,反而迄迄于展出以参观人数为导向的,高度资本化、商业化的商业艺术。陈界仁提出人民必须从自身经验出发,编写属于自己的艺术史,打破殖民文化代理机关假自由之名,复制帝国/殖民主面具之实的假象。
陈界仁从来不是传统意义上的艺术家,他着意的是一种对抗性的集体治疗,并在体内与体外,过去与未来之间进行不可思议的转换。他将逼视转换为解放之力量,将政治转变成心理治疗。藉由通过仪式一般的经验,迫使观众意识到自己体内累积的,最终将以肿瘤方式成形的恶业。置身于帝国操控一切的世界,置身于这场不对称的对抗中,在我们早已被敕夺掉一切记忆的前提下,无论这些去殖民行动看似多么渺小,都将为这个新黑暗时代燃起星星火炬。
注释
1:台湾批评家王墨林语。
2: 当然,西方国家在对外输出殖民主义的同时,也同时在对内进行程度不等的“内在殖民”。
3:台湾国立美术馆(非北美馆)长期以人力中介公司招聘担任第一线教育工作的导览人员,规避劳基法假期、签约的规定。 (北美馆陈界仁开幕现场 http://www.youtube.com/watch?v=fandSjOmh18)
*特别感谢王墨林先生为本文多次审稿、校对,以及在本文书写期间的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