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的谢德庆正是这样的一位艺术家。
先看看谢德庆那充满了戏剧性的生平。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初,谢德庆生于遥远的东方,南中国台湾一个乡村富绅的家庭。谢德庆一生下来,在他的名下就有一份属于自己的土地。所以谢德庆在他的婴儿时代就是一个小地主了。就像所有的中国式的老父亲一样,谢德庆那位有着十五个子女的财大气粗的老爹,以他乡绅的老方式要求每个孩子都变成龙,在人群中高出一头。
然而谢德庆对成为龙并没有太多的兴趣,在父亲去世之后,谢德庆正式地背叛了,他在高中没有毕业就休学去台北学习绘画和恋爱。谢德庆在三年的兵役生活中过足了画家的瘾。这个在田园中长大的年轻人的抽像画中,充满了绚丽多彩的光与影以及浪漫诗意的乡村情调。很快谢德庆就将画架束之高阁,小试牛刀地玩了几把观念艺术,比如,从二层楼上跳下来摔断腿……1974年23岁的谢德庆参加了船员训练,然后跳船去了美国。在谢德庆当时的背景里,纽约是世界艺术的中心,他必须去那里才能够在艺术上找到自己的位子。
来到了纽约的谢德庆,除了梦想一无所有。他悄悄地潜伏在一个非法居民的小空间里,艰难在存活着,寻找着表达的机会。—
谢德庆以威猛的姿态亮出自己,那是在四年以后。
在后来的二十多年里,谢德庆总共创作出六部作品。在谢德庆的讲述中,我很愚蠢地对他的作品进行了抽象概括。我这样作是因为心不由已。我对自己的行为极为不满,因为,你知道,任何一个歪嘴和尚都会把经念歪。谢德庆的前五部作品是以艺术来表达生活,而后一部作口是以生活来消化艺术。
不知是自由抛弃了谢德庆还是谢德庆拒绝着自由。谢德庆的第一部作品居然是在一个自制的笼子里囚禁一年。一年期间不作言语交谈、不读书、不听收音机广播、不看电视。这件作品的灵感来源于谢德庆的现实生活。谢德庆以身试法,跳船来到了自由的美国,寻觅艺术之梦,可是他首先感到的是被囚禁。在外部世界,他被囚禁在“没有身份”的监牢里,在内部世界,他被囚禁在艺术创造的欲望之中。在这种双重囚禁的夹缝之中低沉在度过了四年之后,突然一道灵感如霹雳一般闪过他昏暗的天空。啊,有了,每天独自一人在小小的空间里度着步子寻觅,这不就是在创作吗?原来它就在眼前,在身边,不需要再做什么,实际上已经在作了,只要再明确化形式化就可以了。艺术即是将生命的体验典型化极端化。将自己的空间微缩成笼子,在笼子里囚禁一年,将被动囚禁转成主动囚禁,将被剥夺变成自我剥夺,将被活着变成活着,将忍受变成极积的创造,瞧瞧生命究竟会怎样呢?
只一次观念的转换,世界就变了样子,艺术就诞生了。
谢德度就这样捡了一块自我生存的荒谬蛋糕,塞进了他艺术欲望的大嘴中,津津乐道地嚼了起来。在那一年当中,体验了只有他自己才体验过的种种对境之后,囚徒谢德庆将自己“ 无罪释放”。毫无疑问,艺术家的生命因而具有了以往所没有的柔韧性。
随后的四件作品也在这件《自囚》上孕育而出。谢德庆照例以地球公转一圈为时间单位,来阐述存在的种种层面:
1978年—1979年:每小时打卡一次,如此生活一年,每次打卡都留下一次录影纪录,条卡单由律师签名认证。生命是有限的,而时间据说是无限的。在这一年里,谢德庆就像机器一般机械地运动着。他的行为浓缩了所有存活在这个星球上的人的存在状态。只要活着,只要工作,每个人都是一部机器,都在打卡,都在荒谬地重复之中。而这样的重复只意味着一个人的头发从光头长成了披肩的长发,而长发还会变白……
1981—1982年:囚徒谢德庆背着一个行囊出现在纽约的流浪者之中。这一次他将自己囚禁在这样的游戏规则之中:我将在室外度过一年的时间,绝不会走进室内,不会走进建筑物,地铁,火车,飞机轮船,山洞和帐房之中。这期间因为在商店外跟人争吵而被拘留15小时,受审时被特许站在法庭外,以对讲机跟室内的律师通话。这一年,即使把谢德庆放在野兽的群落,所有的兽类都会私下里议论:啊,这是一头多么古怪的狮子啊!对这个游戏,谢德庆固执地认为,它表达了人的一种赤裸状态,人如何面对“在室外”,面对一个陌生的异已世界的所有挑战,从而活着。
谢德庆的第四重囚禁是将自己挤压在“关系”的极限之中,让自己作为一个独立的各体丧失孤独和隐私的权利。这样的自我提炼在艺术史上恐怕是空关绝后的。这部作品的构成是他与艺术家LINDA MONTANA以8英尺长的绳子两端系于双方腰间,如此生活一年,任何时间地点两人都在一起,却完全不可碰触对方。这两只拴在一根线上的蚂蚱以他们最赤裸裸的姿态舞蹈着,互相凝视,互相欣赏,互相厌弃,度过了365天的漫漫长途。谢德庆说:这是一部能让好人变坏,坏人变得更坏的作品。
囚徒的“四首四重奏”辉煌地结束了最后的音符,由于被囚禁的惯力,谢德庆“无事生非” 地第五次囚禁了自己。他用“在一年之内不做艺术,不看艺术,不谈艺术,仅仅生活一年” 的律令看守着一个以艺术为生命的人。这对一个浑身都拧上了艺术家镙丝钉的、被艺术异化了的人来说,未免过于苛刻。然而,就是因为“仅仅生活一年”,仅仅活着,仅仅呼吸,使谢德庆的生命有了透气的机会,这种气正如中国书法中的飞白,使谢德庆那些重量级有些发愣的“极限”之作,如同画了眼睛的龙一样活了起来。
透过这个“不艺术”的作品,谢德庆随后创作了他那惊世骇俗的EARTH。EARTH是从1986年12 月31日,谢德庆生日的当天起,到1999年12月31日他49岁生日、二十世纪最后一天,持继13 年做艺术,但不发表其间所做的艺术。当2000年1月1日,谢德庆出来发表他的作品的时候,人们发现,这部作品其实平淡得无世可惊,无俗可骇,就像盐化到水中,平淡得让人无活可说,平淡得让人悲欣交集。他拿着一张白纸上几个黑字,宣布:存活就是我的艺术。
“存活就是我的艺术!”世界上没有比这个更包罗成象的艺术作品了!这是谢德庆经由复杂的致命的“做”艺术的长期锤炼之后发出的由衷之语,他说得那样坦然,宁静,诚恳。这个申明之后,谢德庆象蝉褪皮一样,褪去了艺术家的角色,褪去了艺术世界的背景。谢德庆的这句申明,为二十世纪的艺术画了一个结实的句号,并且预言了未来世界的艺术精神。“存活就是艺术”。艺术是自由创造的机会。艺术地活着的人们会在一呼一吸一举一动的机会中,体味生命的真实。这是何等轻逸的艺术!
谢德庆终于从一个“家”变成了人,他以人的身份自由地游戏。他就坐在我的面前,他的脸上没有一点儿多余的表情,没有“做”。我知道他饿了,便提议我们吃饭去吧。谢德庆暴露着贪吃的样子,欢快地跳起来。吃完饭回到我的家,谢德庆说着话,便在那个老沙发上睡着了,鼾声不断。我觉得像德庆真像个人!这让我想起一句禅语:饿了就吃,困了就睡。我想再说一句,谢德庆真是个人。因而写下这些文字,以致对人的祝贺。
2001年5月于北京黄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