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偶然的机会,我读到耶鲁大学康正果教授介绍台湾行为艺术家谢德庆的文章“演示熬磨”。读毕,我不由地站起来,从这个房间走到那个房间。我并不知道自己站起来要做什么,只觉得坐不住,心跳有些加快,身上热了起来,隐约感到,体内板块似的状态被撬动了,有些东西进入了。是的,肯定有一些东西,让人不能安于现状的东西。
这几年所读有关西方艺术的文字,几乎都让人打不起精神来,艺术界的局面乏味得很,艺术家也平庸得很,他们做的东西绝大部份都是似曾相识,彼此在互相复制,互相重叠,互相攀比,还要不遗余力地包装,渲染,假装高超和故作深沉……总之有太多糊弄人的,误导人的玩意儿充斥着艺术的市场、媒体和史籍,叫人由不得要犯踌躇:再这么下去,艺术史这块鸡肋扔掉算了。
可谢德庆的创作和事迹决不在此例。
谢德庆最有名的是这样几件作品:1978年9月30日到1979年9月30日他把自己关在纽约寓所内一个自制的木笼中一整年,不读,不写,不看,不听任何东西,只是单纯地吃喝,让自己活下来。第二件作品也是住在一个笼子里一整年(1980/4-1981/4),他规定自己每隔小时打一次卡,一年365天中,他共计打卡8760次,也就是说,他在这一整年内没有一次一小时以上的睡眠。第三个作品是他让自己完全在室外渡过一年(1981/9-1982/9),在任何情况下不得进入任何有遮顶的去处。第四个作品是他和另一个美国女艺术家林达.蒙塔娜(Linda Montano)拴在一根八英尺长的绳子两头一起生活了一年(1983/7-1984/7),其间互相绝不能触碰。
说起来,谢德庆不是新出道的人,他在艺术史上出头扬名已经是二十来年前的事。他,一个苍白消瘦的台湾偷渡客,在纽约的中国城中打工求生煎熬了四年之后,突然做出了那样一批连续以一年为长度和内容的“作品”,他的这些难度极大的行为“作品”一下子打动了西方艺术界,从此他作为一个出色的行为艺术家被接受了。现在随便翻开一本描述当代艺术的书,谢德庆和他的这组作品已成为艺术史上的“保留菜单”,屡屡开列出来。我自己过去在文章中也曾经把谢德庆作为一个行为艺术的例子用过不止一次。可是过去我在阅读历史时,从没有对他特别注意过,对我而言,他不过就是无数平面化的原始资料之一,给史学家提供几件事实:在笼子里关了一年,在室外呆了一年……我没有停下来细想一下,这样的作品是怎样在一个具体的生命中被“制作”出来的?这种用生命,用无数个难熬的日日夜夜创作的“作品”,一个人需要多大的毅力才能完成?换句话说,我没有进入一个具体的,活生生的生命,现在重新凑近了细看,才触目惊心地看出他坚苦卓绝的“熬磨”和忍耐,看出他对生命极限的突破和挑战。看出他真的是全心投入,坚韧不拔地体验这一种或那一种活着的状态,他的体验和参与是如此精粹,如此专注,只在这种情况下,生命终于能够被作为一个对象意识了,体验了,关照了,这对我们真的是太重要了。
在弄清这种重要之前,我们或许该先弄懂这样的问题:行为艺术究竟是什么?艺术从平面的美学经营变成了人的行为究竟有什么意义?
我们知道,西方艺术发展到现代突然开启出一个新的方向:艺术不再只服务于视网膜,而要成为观念或者思想的表达,结果,艺术家开始一点点地放弃画板画布,放弃美,在这个方向上走到极端,就成了谢德庆那样的“作品”--全然的行为。
在过去传统的艺术方式里,艺术多少也可以表达一点观念或思想,但我们得承认那显然不是艺术的强项。有些艺术家意识到这一点,就盘算着:何不乾脆让艺术纯粹,只发挥它自己的长处--色彩、线条、形状,而其它的“杂质”--叙述的,观念的,思想的--内容全部扔掉。于是,一种“纯绘画”--抽象画--被创造出来。这样做的结果是,艺术的确变得纯粹了,但也变得狭隘了,却又更盛气凌人了,因为它觉得自己因纯粹而区别于日常生活,因纯粹而显得名贵,超凡。做上了艺术家的那些人简直神气得不得了,觉得自己是先知,精英,上等人才,活该给社会和凡人们宠着,抬举着。
在这么个局面中却有一个叫杜尚(Marcel Duchamp)的法国艺术家站出来说:慢着,艺术不必是只服务于视网膜的,我就是要拿艺术来直接表达思想,传达观念。他这么说,也这么做了,效果还非常好。比如,他把生活中的现成品--瓶子,铲子,甚至尿壶等等拿来签上名作为艺术品,他用这种做法表达了他的思想:艺术不应该高高在上,艺术也可以是生活本身。就这样的“观念”作品来说,被拿来用的东西本身不值什么,跟视觉美也无关,可由此表达的观念却大有价值。就说杜尚表达的“艺术也可以是生活”这观念就惊世骇俗,在他之前没有人提过,他的思想彻底颠覆了人对艺术的习惯看法,给西方艺术造成了大“地震”,于是,杜尚成为大师。他的这个方向被许多人追随效仿,这种追随构成了20世纪后半期西方艺术史的主要内容,如果没有这个新方向的出现,西方艺术史一定会显得枯索平淡。
艺术由观赏的变成观念的,其意义远不是只在充实艺术史的内容,增加艺术的“地盘”,这中间涉及到一个惊人的立场转变:让艺术成为人生体验。就是说,艺术家不必只是视觉美的创造者,他可以做一个思想者:全力关心生活,悉心体会人生,他可以用自己的动作、行为、身体,甚至是他的全部个人生活去揭示他体会的东西。杜尚就是这样。他想,我们为什么不能把艺术这种自由创作的状态,延伸到日常的人生中去,于是他的心思不放在如何做出一件作品,(他是西方艺术史上作品最少的艺术家) 而转向如何保持一种自由自在的人生。于是,为达到并保持这种状态,杜尚在他的一生中蔑视所有的权威--任何权威都是扼杀自由的杀手,并做到真正的淡泊名利--任何名利亦是自由的杀手;当他做到这一点时,他获得了一种行云流水般潇洒自由的人生,因此他被周围的人认为,他最好的作品不是他那些现在被博物馆争相收藏的“现成品”,而是他的人生。他自己亦笑着自认,“我喜欢活着,呼吸……如果你愿意这么看,我的艺术就可以是活着,每一秒,每一次呼吸就是一个作品,那是不留痕迹的,不可见也不可想的,这是一种其乐融融的感觉。” 也就是说,象杜尚这样的艺术家把创造艺术的美变成创造人生的美。艺术能做到这份上,还有什么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