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行为艺术的对象是人生,材料也是人生,目的也是为了人生。艺术家拿自己做“工具”,把人生当成一个客观对象展示出来。对我们而言,活在自己的人生里,我们可不会客观地关照自己,除非有特别的道行。可是,把生命客观化地去关照对我们其实非常重要,因为我们习惯面对的常常不是“人生”二字,却是地位,性爱,名声,财富……这些填充了我们人生的活动,而推动这些活动的动力多数是欲望和野心,它们极易失控,一不小心便害人由表面的获取变成实际的损失。不然,何以有人家财万贯却死于绝望伤心?有人名声显赫却四面树敌众叛亲离?因此我们很需要时时把自己从人生中“拔”出来,拿自己当观众那么去看它一看,即使不会看自己的,至少会看别人的,然后由人及己,从中咂摸出一些滋味,让自己少做蠢事!
小说,电影,戏剧等做的就是这件事:把人生客观化,让大家去观看体会。而现在,由杜尚带头,一向服务于视网膜的艺术也加入了这个队伍,那些用行为来创作作品的艺术家用自己的身体,自己的岁月,自己切肤的忧乐冷暖去揭示他/她感受到的人生,藉此给观众提供有益人生的警告、提示或揭露,让观众能得以时常校对自己的人生航线,艺术发展到这一步可真是深刻多了。
谢德庆的创作就是给我们提供了这样的揭示。为了把这人生揭示做得醒目,有力,震撼人心,他真是舍得下功夫,不,不是功夫,应该说,他真是舍得下自己。他给自己设计的“行为”非常严酷,想想看,在笼中关整整一年,不读,不看,不听,不写,是什么滋味?够有多么单调?单调得会压垮一个人的神经。但不这么做便不足以传达艺术家本人的人生体验。谢德庆在24岁时放弃了在台湾做画家的前途,(当时他已经画得不错) 到一艘油轮上当见习船员,为的是伺机偷渡美国,他期待美国能给他一个自由的发展前景。1974年7月,当这艘油轮停在美国费城的德拉河码头卸油时,他下船先潜入码头附近的小镇,然后出了150美元请人用车把他从小镇送到纽约。接下来,他在中国城里打工谋生,朝出晚归,疲惫,孤独,凄惶,一无所有,在这个情形下,他作为一个画家能用什么方式表达自己的感觉?还用色彩和画笔吗?笑话!于是他用木头钉了个十米见方的笼子,把自己关了进去,而且关上一整年,和外界什么交流都没有。这个方式果然透彻地把他的孤独体验揭示了出来。我们甚至可以说,他的这个作品实际上是把我们现代人的实际处境具体化,形像化了。我们很可能每个人都活在自己的某种笼子里,只是我们没有像他那样明晰地意识到罢了。
他的第二个作品甚至更难了,表达的体验也更深入了。他不光把自己关在笼子里一年,还要每隔一个小时打卡一次,这就是说,他在一整年中不能睡上一个囫囵觉,他的每一个白天和昼夜都被机械地划分为二十四份,绝非常人所能忍受,正如康正果先生说的那样,对于他“每一个小时成了纯粹的熬磨,时间反过来将人死死抓住,不再是人过的日子,而是时间冰冷刻度从人的生命中一刀一刀切过。”诗人北岛在一篇提到谢德庆的散文中亦说,“在打卡时他强烈感觉到生命与时间的荒谬关系。”是的,很不幸,我们其实也一直生活在这种荒谬关系中,已经很多年了。
他的第三,第四个作品全都以极端严酷为特色,一个是他走出笼子,一整年生活在街头,绝不允许进入任何有遮盖的地方,他让自己过得比纽约的流浪汉还要辛苦。流浪汉可以钻进地铁、弃屋中避风躲雨,可他让自己在任何天气条件下,全暴露在天幕下,连吃喝拉撒的过程也不能在遮蔽物下进行。据说那年冬天纽约奇冷,最低气温达到零下三十八度,他只好穿起所有的衣服,通夜坐着烤火,不然他躺下来会被活活冻死。他就这样流浪街头,浑身奇脏,恶臭。一个工厂老板见这么个怪物非常反感,把他扭送警察局,关押了十五个小时,结果他花钱请了律师才得以脱身。(这是他这一整年中唯一次违背“不得呆在遮蔽物下”的规定,但那是法律的铁掌所为,他没有办法。)
另一个他和女艺术家林达·蒙塔娜用绳子拴在一起的整年创作也同样可怕,他们虽不能触碰,却任何时候都连在一起,包括洗澡上厕所。有一回谢德庆正洗澡,林达·蒙塔娜和他吵起来,发脾气要冲出浴室,于是那条把他们连接起来的绳子几乎把他光身拖出门外。他们就是这样一整年过着完全丧失任何隐私空间的生活,到一年的“演示”结束时,两人几乎到了互相仇视的地步。这是多么生动透彻的对现代人际关系的揭露啊。
就是这样,谢德庆的创作是通过这一系列对自己个人生活的严酷“剥夺”构成的,他囚禁自己,是告诉我们自由的珍贵,他打卡,是告诉我们人为规则的荒谬,他失去隐私,是告诉我们尊重人性。他的这些创作等于把现代人实际上并不自由的人生做了多方位的展现,这展现对我们构成了触目惊心的景观,让我们觫然省悟,我们活得太潦草,太浮表了,我们不重体验,也不暇思索,因为事情是那么多,信息是那么密,我们穷于应付犹目不暇接。我们的生命满满地被各种具体事务填充着,我们关注的是事体,而不是自体,我们被事件领着走,被欲望领着走,生命,这个最具体,最实在,最结实,却又最脆弱的本体被我们彻底忘却了。我们生活的格局,人生的行为,不是从我们生命自体的生长自适出发而成的,而是从外界的要求,压力,引诱等方面来的。我们却还误以为这就是生命的本来面目,在无数残害生命的事情上津津有味,目迷神移。最多,我们只是在名利的压力前,在声色的过度中,隐约感到一点苦闷,嚼出一丝无聊,可我们竟不知道那是生命自体怯生生的投诉。然而我们生活的惯性太大了,外界诱惑的力量太强了,“投诉”因此被粗心的主人搁置了,尘封了。可行为艺术家不, 他们愿意专门去关心这个,揭示这个,甚至把自己的生命作为一个对象去刺探,触碰,甚至解剖。当谢德庆把自己一整年一整年的岁月当成作品去制作时,他等于把自己的生命当成一砣泥,一方石头,一块青铜,去捏塑,砍凿,熔铸成作品,这作品把生命的囚禁,苦闷,无聊,荒谬活灵活现地全部呈现出来。他让自己做成一个告示,一个通知:生命要求你关照它,体会它,一句话,它让你回来。
因此这个艺术家和他的作品让我有些坐不住,他可真有些“舍身取义”的味道--用自己的身家性命来摇撼我们,不光是让我们意识生存中遭遇的困境,更重要的,他让我们看到,我们的生命不是一个无意识的,随波逐流的漂浮物,听凭生活的污泥浊水颠簸冲击,它不是让你去随意消耗,作践,甚至作孽的,它是一份天然的好材料,可以塑造出一件美丽绝伦的作品。
注:谢德庆后来的“作品”就比较没有表演性质了,他在1986年12月30日自己生日这天宣布“创作”一件为期十三年的作品,即从这一天起直到20世纪的最末一天--1999年12月30日,他将不发表任何他的艺术作品。显然这对艺术家也成为一种“熬磨”,十三年悄然而过,他果然默默无闻。进入21世纪后,没有听到他有什么新动静,单知道他终于开了一个画展,展出的是他二十多年前在台湾时期的画作,卖得很好(极有可能得益于他作为一个行为艺术家的名声)。于是他用这笔钱正在装修他在纽约布鲁克林区的房子,打算把它开放出来,给世界各地的艺术家提供免费食宿,让他们可以有条件创作。
2002/10/15
刊于《读书》200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