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家接下来的中山装系列延续了上述暧昧性。这批1998年开始创作的《衣纹研究》(Clothes Vein Studies)重访了西方雕塑的经典作品——如米隆(Myron)的《掷铁饼者》(Discobolus)或米开朗基罗的“奴隶”雕像——给他们换上二十世纪中国的典型服装。正如隋建国在同期进行的《衣钵》系列里利用各种不同的材料表达不同的意义——庞大黯淡的青铜表现数十亿中国人心中依然保留着对毛泽东的尊敬,而水果糖一样颜色鲜艳的玻璃纤维雕塑则暗示历史的出卖与推动中国经济飞速增长的制造力量——同样,《衣纹研究》里材料的选择对于作品意义也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
《衣纹研究》的主要媒材是青铜和石膏,而西方原作(就米隆来说,则是遗失了的公元前5世纪希腊铜像在罗马时期的复制品)的材料是大理石。衣纹系列的作品往往成对出现,青铜像和石膏像看上去一模一样,因为青铜总是被涂成石灰白。乍看分辨不出艺术家到底用的是什么材料,而且只有人物身上的中山装才透露出这些作品来自当代中国。对大师作品的明显引用,材料表面的“障眼法”,中国服装元素的加入——这些都不仅仅是一场智力游戏。《衣纹研究》凸显了东西文化遭遇中的复杂性,这场遭遇不仅已成为当代中国的标志性特征,同时对“真实”身份的传统概念提出了挑战。因为就连“中山装”本身都是西方文明的衍生物,在十九世纪从普鲁士和日本进口到中国。
当然,对西方观念和价值的选择性引进在中国现代化进程中已经有很长历史。整个二十世纪,西方的理念和技法在中国艺术学界扮演着举足轻重同时又争议不断的角色。作为中国顶尖艺术学院雕塑系系主任,隋建国对这一历史辩论有很深的理解。和全世界其他各国一样,中央美院雕塑系也把模仿西方经典雕塑作为学生基本功训练的一部分。美术学院基础课程的主要内容就是教学生分析,描绘和模仿从古希腊古罗马到文艺复兴时期的西方经典人像。长期以来,学生首先要从裸体人像的习作着手,在二维平面上完善雕塑中的人体造型技巧;而悬垂衣物的褶皱和纹路更为新手的练习增加了难度。甚至在标题里,隋建国的《衣纹研究》都对这种学院传统做出了明显指涉。这些作品所指的雕塑生产前仆后继的世代交替为它们增添了一种显著的自传色彩:古代和文艺复兴先于现在;遗失的青铜雕塑先于后来的大理石复制品;当代石膏塑像先于青铜铸造;老师的作品先于学生的作品。在这种历史指涉和形式的迷人堆叠中,我们能充分感受到当代中国的模糊处境:采纳从本质上说是西方的样板,然后用中国特色将其重塑。谁也不能确定《衣纹研究》所指涉的那些意识形态立场是否可谓铁板钉钉。隋建国既没有直接批判自己所属的西方式的学院系统,也没有完全认同这件来自遥远国度的不合身的意识形态的外衣对对中国人思想的殖民。他的以一位权威见证者的立场,见证他处时代的复杂性。
但如果说选择性进口西方原型是二十世纪中国思想和信息交流的重要特点,那么二十一世纪——很多预言家口中的“中国世纪”——则是中国的“出口世纪”。隋建国从1999年开始创作的《中国制造》(Made in China)系列直接以中国经济巨变为表现对象,从中国疯狂增长的经济中选择商业物品为其制作纪念碑。在他看来,肚子上刻着“中国制造”的玩具恐龙就是中国现状的代表物。这个系列和“中山装”一样,分不同的大小,颜色和材料。但隋建国在表面外观和内在实物上再次玩起了障眼法。2005年的一座两米高的《暴龙》(Tyrannosaurus)看上去像是黄金铸造,但实际材料却只是表面涂金的玻璃纤维;另一件大理石做的大恐龙却被涂了油漆,看起来像是闪亮的工业玻璃钢制品;而那些看起来活像廉价塑料玩具的小恐龙却只有大力士小孩才玩儿得动,因为它们实际是用铸铜灌铅制作而成。隋建国的障眼法也许批判了出口经济中外表与现实之间的断裂,但似乎也是对艺术经济本身的评论。像隋建国这样一位与文化历史及其当下表现形式,以及世界雕塑遗产有着密切关系的艺术家制造出一系列纪念碑式的商业玩具雕塑,还在上面清清楚楚地刻上“Made in China”。这一行为本身就充分展示了目前全球市场对中国产品的严重依赖,而当代艺术不过是其中很小的一面而已。在接下来的创作中,隋建国将舍弃产品本身,只表现“Made in China”几个字(用霓虹灯管或定点墙上绘画)。从本质上看,隋建国的《中国制造》系列是一种讽刺的观念策略,是艺术原创性在世界对中国现成品的疯狂需求面前一次表面上的完结。
多年来,隋建国习惯于同时在不同系列里阐述互相关联的一组概念。在这里,以中国狂热的经济发展以及《中国制造》系列为背景,重温我在前文提到的隋建国创作中的“反纪念碑性”将非常有意义。如果说《中国制造》佯装诚心地向中国在国际上的经济实力表示了赞许,那么《底座研究》(Study of Base Plinth, 2003)和《衣纹研究:右手》(Study of Clothes Veins: Right Arm, 2004)就更直接地暗示了中国现代遗产的衰败破旧。在这两件作品中,曾经象征权威,象征美好未来,代表崇高和庄严的纪念碑都变得支离破碎,其残骸孤零零地被遗弃一旁,如此结局固然令人怅惘,但似乎也无可非议。《底座研究》是一个六米高的台座,侧面有一列铁楼梯,但现在上面什么都没有,只剩一双鞋,供人们想象台座上本来应该树立着的一个巨大的纪念雕像。《衣纹研究:右手》则好像是从同一座巨型雕像上截下来的手臂,手臂向外展开,仿佛正在朝人群挥舞。失去了身体和头脑的巨大手臂,做什么姿势都是空洞无意义的。这是向《衣钵》和《衣纹研究》的致敬,其中的破碎感甚至可以追溯到艺术家早年的作品。后邓小平时代,意识形态信条的势头凶猛不减当年,而这些近乎超现实的反纪念碑雕塑就是在新一轮攻击形势下为近代中国史谱写的一首安魂曲。
世界对中国不断变化的看法以及隋建国对中国在世界不断变化的地位的认识渗透到了他最近十年创作的方方面面。曾受到隋建国年轻时代沉默雕像莫大启发的大众现在怎么样了?如今,他们对未来的什么期望指导着他们今天意识形态的形成?隋建国在思考以上问题的同时,保持了一位自觉观察者的清醒立场,这在他最近两件装置作品中表现得尤为明显。两件作品分别是《平行移动五十米》(Horizontal Movement Fifty Meters, 2006)和《大提速》(Speeding Up, 2006-2007)。尽管《平行移动五十米》以三屏录像的形式展出,但实际上是一次约五十个工人参加的群体行为。2006年秋,北京一家新开的画廊邀请隋建国参加展览。但隋建国并没有拿他自己制作的作品展出,而是雇了几十个工人把一台崭新的宝马从停车场沿着红地毯一直抬到画廊展厅里。这件作品的意义不仅在于影射了中国向高附加值市场转型的过程,还因为与艺术家本人对变动和重返的历史经验有关。隋建国以前的雕塑工作室就在这家新画廊的隔壁,抬宝马的工人也就是过去在画廊所在地的工厂里上班的工人。由于798房租上涨而不得不搬到郊区的工人们背负着新经济体制在他们身上留下的印记,重新回到最初工作的地方,一切都已焕然一新。《平行移动》从个人自传角度反映了宏观经济的转型,同时在个人和集体两个层面上记录了这一过程中民众发生的转变。因此,它是为普通人树立的一座移动的纪念碑。在我们这个时代,升斗小民必须为现代化“进步”让路,即便他本身也被挤出“进步”以外。
《大提速》(Speeding Up, 2006-2007)对中国变形记的反映没那么个人化,但同样精准敏锐。中国的变化速度固然令人瞠目结舌,但同样让人惊讶的是关于未来方向竟存在这么多困惑和争议。整个国家不顾一切奔向进步,过去的集体主义价值在资本主义永不消减的大发展面前彻底投降。这样一来,以前(至少在理论上)连贯的,有意义的未来目标失去了其构建的基础,集体主义价值观被完全抛弃了。如果说《大提速》没有直接影射现状,那它至少提供了一个贴切的比喻。该作品最初于2007年三月在北京阿拉里奥画廊以十二屏同步录像装置的形式展出,记录的是一辆测速火车的运行。火车轨道围绕着北京郊区一个六平方公里大的村子,艺术家在村子外围选了十二个点,捕捉火车的运动轨迹。在这件作品中,火车周期性地通过每一个屏幕,围绕展厅不停地转圈;画廊入口处是一个巨大的涡轮机,以与火车同样的速度(每小时200公里)疯狂旋转。而现实生活中空荡荡的测速火车随着技术进步,转了一圈又一圈,速度越来越快,除了未来再无别的终点,除了追求进步再无别的目的。就像一幅巨大、现成的大地绘画,永远重复描绘着自身,同时记录这个国家的发展步伐。隋建国站在他通常的观察者立场上,以公正无私的态度见证了注定会消失的革命。
外部革命的方向在隋建国职业生涯期间改变了若干次,这种更替也体现在他的作品里。然而,尽管这种演进是明显的,他的创作道路却始终保持稳定;那种按照事物本来面貌予以揭示的表现风格,以及克制但有力的权威气场一直没有变。鉴于学院派长老和前卫艺术先锋的双重身份,做到这一点可谓是不小的成就。这些互相矛盾的身份很少能共享同一种自由;事实上,它们经常使用完全不同的语言。但在隋建国作品层次丰富的暧昧性里,我们可以找到一处宽阔而坚实的中间地带,从而做出各种不同的诠释;这样,艺术家有策略地回避了不必要的争议,为实现自己的想法赢得了更大的空间。隋建国与文化历史和雕塑传统的密切联系,以及多种多样的创作材料都使得他的艺术实践在当代体验翻涌不息的变化之海中保持了稳固的定位。然而,他并没有因此脱离这种历史转变,而是用一种批判的眼光观察着,审视着,既不是作为卫道士,也不是作为反对者。他是一位谦逊的见证者。隋建国在标记自身生命流逝的同时,也为后代树立了当今时代的恰当的纪念碑——他心里很清楚,这些纪念碑终有一天也会遁入时间的长河。
作者简介:
乔•马丁•希尔(Joe Martin Hill)是纽约管理和策展顾问机构Vision-Connect的创始人,驻纽约的管理和策展顾问。“蜕变——中国当代艺术中转变的一代”是他近期策划的项目之一。展览于2007年举办,是隋建国以及其他四位艺术家的中期回顾展。
文章摘要 (<100 words):
《隋建国:自觉的观察者》分析了艺术家三十多年来的职业生涯。从最近的一系列时基作品(time-based works)开始,作者回顾了隋建国早期的艺术尝试,有选择性地回溯他的艺术风格发展。作者分别探讨了隋建国截至1996年的早年创作(包括鲜为人知的《卫生肖像》系列,《结构》,《地罣》和《殛》系列)与他后来成熟期的作品(《衣钵》,《衣纹研究》和《中国制造》系列)。作者认为,观念上的精准与策略上的模糊是隋建国创作实践的最大特点,也是他在学院系统和前卫艺术领域“双丰收”的重要保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