Ⅰ
首先,彭斯的绘画是美的。当代艺术界中,很少有人用“美”来评价艺术作品。这种趋势已经统治了艺术界近一个世纪之久。在抽象绘画大师纽曼看来,“现代艺术的动力就是摧毁美。”1 艺术哲学家丹托更加激进,认为“艺术从来就不是注定要以美为最终目的。”“至关重要的是,要将美学意义上的美与更广泛意义上的艺术卓越性区别开来,美学意义上的美可以与艺术卓越性毫无关系。”2 在这种敌视美的大背景下,彭斯反其道而行之,自觉地以“美”为目标,这种行为本身就具有挑战性。
但是,彭斯并不像某些波普艺术家那样,只是从策略上利用美。比如,在科马和梅À米德的“人民的选择”系列绘画中,“美”并没有得到严肃的对待。大多数当代艺术家都喜欢采取“正反两可”策略,以期在作品的解读上造成巨大的张力。就像在维斯库姆(Morten Viskum)的“从不停止绘画的手”中那样,用死人手画出来的画生动而优美,从而在生死之间形成张力。简单地说,如果是用活人的手画画,就要画得像死人的手画的那样;如果是用死人的手画画,就要画得像活人的手画的那样。这就是当代艺术家普遍采取的正反两可的策略。彭斯没有采取这种流行的当代策略。他只是正面地追求他心目中的美,就像过去那些老大师那样。
彭斯绘画中体现的美,没有炫目的外观,相反它显得中正内敛,是一种发自心灵的精神之美,并且与中国传统文化发生了内在的关联。彭斯喜欢赵孟頫的字的中正平和,北宋山水的博大谨严,魏晋名士的风流超迈,屈原宋玉的沉郁顿挫。彭斯作品所体现的美,不是当代的时尚之美,不是由比例造成的和谐之美,而是中国传统美学所推崇的隽永之美。
Ⅱ
由于与传统文化具有内在的关联,彭斯的绘画显得很有文人气。文人气或者书卷气,是中国书画理论中的一个重要概念。王国维关于“古雅”的论述,有助于我们理解这里的文人气或者书卷气。根据王国维的理解,古雅是艺术家由后天的学习熏陶所得到的一种品质,是艺术作品的“第二形式”或者“形式之美之形式之美”。换句话说,古雅是一种不同凡俗的气氛或意境,它只可感受而无法言传。鉴于它只可感受而无法言传,我们可以称之为感觉氛围。就这种氛围是可以直接感受到的而言,它接近杜夫海纳(Mikel Dufrenne)所说的“灿烂的感性”,就这种氛围是通过理论学习所得的而言,它接近丹托所说的“理论氛围”。总之,这里所说的文人气或者书卷气,气氛或者意境,是一种能够被感受到的文化气息。中国传统艺术非常推崇这种气息。彭斯的绘画中就有这种气息。
Ⅲ
彭斯画的是油画,对欧洲绘画大师拉斐尔、丢勒、霍尔拜因、伦勃朗等有深入的研究。但是,彭斯又痴迷于中国传统书画,对古代诗词歌赋多有涉猎,常常由于某个句子的触动而开始营构某种心境,某种精神氛围,并将它最终以图像的形式展现出来。我们从彭斯的绘画中感受到的那种文人气或感觉氛围,在很大程度上源于他对古代诗文的研读,对古代书画的临习。
不过,与王国维所说的古雅不同,彭斯作品中的这种感觉氛围不仅是“形式之美之形式之美”,而且与他的生命感受密切相关,是一种富有内º的形式之美,用贝尔的话来说,是一种“有意味的形式”。我第一次看到彭斯的作品,就从其中感受到一种强烈的忧郁意味。这种忧郁意味在欧洲绘画中并不鲜见。比如,À斐尔、丢勒、德尔威勒等人的作品中都有忧郁形象的典型。经过几年的发展,彭斯作品中的欧洲式的忧郁转变成了中国式的沉郁。
沉郁是中国古典美学的一个重要范畴,与飘逸相对。诗论家常以杜甫为沉郁的典型,以李白为飘逸的典型。沉郁的渊源可以追溯到楚辞和汉乐府那里,以悲为核心内容。王褒《洞箫赋》有云:“故知音者乐而悲之,不知者怪而伟之。”音乐以悲为尚,诗词以愁为美,这是中国古代文人非常独特的审美观。对于悲愁来说,以琴箫两种乐器最有表现力。彭斯喜欢吹笛,近年来又潜心学习古琴弹奏。古琴的学习,不仅让彭斯对中国传统艺术中的节奏和韵味有新的领会,而且对深沉的悲愁和惆怅有深刻的体会。诗词中的沉郁,音乐中的悲怨,到了画面上就成了萧瑟和荒寒。它们是中国传统艺术追求的最高境界。
中国传统艺术之所以推崇沉郁、悲怨和荒寒,原因在于中国古人的一种独特的生命意识,即意识到宇宙之无穷和人生之短暂,于是惜春伤秋成了文人墨客的一种普遍情怀。对过去之眷念,对源流之探索,对根底之追问,构成彭斯沉郁风格的根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