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平常常沉湎于童年时代苹果花的芳香,在现实的玻璃房中四处碰壁,踯躅于寻找白天的黑夜中;幸好她又是个大气的人,心胸开阔无所羁绊,所以碰壁、挫折没有减损她的心气和锐气。张平有一双很美的手,一双属于艺术家的手,十指纤柔修长,偶尔还有一搭没一搭地涂着或蓝或绿的指甲油,颇有些艳丽。手上的皮肤有些干,指甲里还有颜料残留的痕迹,大概是不太呵护保养的缘故。这就是张平,用她自己的话说,有时候有些粗枝大叶不拘小节,但够真实够真诚。她的真诚既体现在她的现实生活中,也体现在她的艺术创作中。张平作画喜欢顺其自然跟着感觉走,她认为唯有如此作品才能真情流露,真实感人。在她看来,随着人生的展开、经历的变化,艺术家接触的事物、关注的内容、创作的题材一定会相应变化,而不是一辈子一种题材一个符号一个样式,因此她不愿意以时下流行的符号化、程式化的方式树立所谓的个人风格。从《化妆》系列(2003-2005年)、《蹲马桶》《洗澡》《亲密》系列(2003-2008年)、《风景》系列(2006-2008年)一直到《火》系列(2009-2011年),张平的创作和她的生活轨迹一直紧密相关。
从偏远的新疆塔城来到时尚之都的大上海,周围多是追求潮流爱美扮靓的男男女女,张平从2003年开始关注女性在化妆时的心态:对美貌的渴望、希望吸人眼球的虚荣、对年华老去的焦虑以及对自我的寻找和确认。《化妆》系列(2003-2005年)采用的表现手法颇为丰富,有些在镜像中加入不同时期的人像突出时代感,有些用克孜尔壁画似的斑驳制造历史感、沧桑感,有些颇似浮世绘的浮华空洞。一面镜子,两度空间,多维意象:镜像和实体,历史和当下,梦想和现实,虚虚实实,既分离又交织。在这一系列中,张平始终冷眼打量着自己。
如果说《化妆》系列更多是对外表和爱美天性的审视,《蹲马桶》系列(2003-2008年)则是张平对自我对人性的进一步探索和追问。《大学》:“人之视己,如见其肺肝然,则何益矣。此谓诚于中,形于外。故君子必慎独也。”朱子言:“独者,人所不知而己所独知之地也。”在独处时,在私密空间里,人性最深处的东西被赤裸裸地摆了出来,人该如何自处?张平没有刻意去表现女人的美丽妖娆,而把女人的头部夸张放大拉近撑满画面,尤其夸大了眼睛,女人的眼神带着挑剔和挑衅。在观者看作品时,画中人也逼视着观者,让观者无从躲避只能与之四目相对,此时,观者似乎在照镜子,而且是脸贴着镜子在照,并仔仔细细地审视自己、拷问自己。就像人在反省的时候,明明看到了自己的痛处和软肋,却不愿面对又无处可逃,其实人如何能逃离自己?镜子的作用是能对之贴花黄、正衣冠,人心何尝不是一面镜子,从中能洞见哪怕最细微的一个念头。同期的《洗澡》系列以浴缸为背景仍把人框在狭窄逼仄的空间里,画中人的眼神仍然执着犀利,画面仍然充满紧张感。《亲密》系列则从人与他人之间的亲密关系入手去解读自我和人性,人物的眼神和表情稍有放松缓和。
在2006年开始的《风景》系列中,张平把人放在历史的视角中去审视,在她看来,任何个人所感知到的历史都是碎片式的、不完整的,有时甚至是荒谬的。该系列作品以背景中的中国传统建筑象征过去,中景的人物代表现在,前景的花代表永恒、希望和理想,链接着过去、现在和未来。“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不管时光流逝世事变幻,不管人们青春凋谢年华老去,花们只顾灿烂地无情开放。除了花是一如故往的光鲜,画面其余部分都是阴沉的黑白调子,人物的面目已经模糊不清,眼神也不再清晰凌厉。以上几个系列表现的题材似乎很女性化,但是不能因此就冠之以女性主义艺术家,只是张平希望从自己最熟悉的对象入手,而碰巧她自己以及周围接触最多的人是女性而已。自2009年始,张平开始画身边不断发生的拆迁事件。拆迁算是普通人日常生活中最重大的事件,是最容易有故事有冲突的话题,但在她关于拆迁的《火》系列中,人物却彻底退场了。也许在张平看来,一切人物终究会消失于历史的尘埃里、时间的隧道中。人生如寄,四大皆空,那么,什么才是永恒?类似的人生终极问题,正是张平一贯感兴趣的。
在张平以上几个系列的画作中,我们可以看到她对空间的把握能力:善于营造不同的画面空间,善于利用画面空间来传达其情感和意图。对空间的敏感性也许和她从小生活在广袤的边疆大地,大天地大空间对她的强烈冲击有关。张平说自己很不喜欢过于广阔的自然空间如夜空、沙漠、大海,尤其是深邃的夜空,无边无际,深不见底,让人感到无助和恐惧,让人感觉渺小到尘埃,渺小到一不小心就会被大自然吸走。而在上海这样一个几乎完全人造的空间里,她又看到了周围事物的变幻不居和人生无常:不断来来回回的人群,不断拆迁的房子,又不断改造新建的街区。在威海路696住了几年,由废弃的厂房改造而来的画室被经营得越来越有模样,但周围的街区一直在拆迁、改造中,据说接下来就要轮到这片区域了。在全球化的城市化进程中,在众多大大小小的城市中,多少蜗居其中的人梦寐以求的房子,曾经有多少原本温暖的被精心经营的住家,就这样被城市化的滚滚浪潮席卷,被一个带圈的“拆”字一笔勾销,被轰隆隆的推土机碾碎,被夷为平地,化为尘土,化为虚无,化为某些人的记忆。城市化脚步打破了原本私密的住家空间,使其成为半开放半公共的场所,张平也因此得以进入观察这些陌生人曾经的家。
从《化妆》《蹲马桶》《洗澡》《亲密》系列所表现的没有背景的被抽离的人,到人与环境相结合的《风景》系列,直到具象的人消失,只留下空空的场景,《火》系列的画面空间不再像《化妆》《蹲马桶》《洗澡》《亲密》那样逼仄,也不像《风景》那么疏离和不确定。但在这空无一人的场景中,处处能看到人的痕迹,乃至人的情绪:曾经温馨的被精心装饰过的居室,被丢弃的床、沙发和桌椅,以及满地堆积的空酒瓶。坐在张平的画室里喝着茶,聊着天,偶尔看看墙上的《火》系列,周围的一切有着奇妙的协调。这些画作给画室带来了某种魔幻的效果,画面的场景开拓了画室的空间,我们似乎随时都可以走过去在画中的沙发上小坐。或者说,画室似乎是这些画的延伸,甚至是画的一部分,因为画室中的家当如沙发、茶几、画案、书架等几乎都是从这些拆迁房中淘来的;也因为《火》系列画面的前景是开放的,似乎可以包容和吸纳画室,驻足画前,观者似乎可以走进画面,甚或已经站在画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