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平是个悲观论者宿命论者,她喜欢将自己的人生描述为在黑夜中寻找白天,在黑暗中寻找光明。她认为人生就是一个悲剧,人的命数是上天注定的,人无力回天。因此她更喜欢夜的意象,认为在黑暗中行走始终有可能找到光,因此始终有动力继续上路。正是因为这种悲观论宿命论基调,张平表现出的却是一副乐天、随遇而安的气派:既然未来不可控,人生不可控,命数天注定,就踏踏实实地过好现有的人生罢,何必过多无谓的担忧和怨尤?持悲观论宿命论,喜爱研究宗教和玄学,勤于思考终极问题,还喜欢新疆作家刘亮程的作品,因其作品充满泥土气息、哲学意味和魔幻效果。这一切让她喜欢在创作中制造矛盾和冲突,喜欢运用隐喻和象征手法。比如,她在每幅画里都放了一把火,画上的那些火烧得很欢腾很莫名很唐突,为什么会有这些不合视觉逻辑的火?“到最后,一切终究会回到‘尘归尘,土归土’的境地”,张平如是说。这也许是哲学意义上的火,如古希腊哲人赫拉克利特所说:“世界是一团永恒的活火,在一定的分寸上燃烧,在一定的分寸上熄灭。”世界源于火,最终归于火。这也许是宗教意义上的火,能驱走黑暗带来光明,能消除罪恶清洁污秽,净化人性净化世界。这也许是历史的象征,是流逝的时间,红尘滚滚过客匆匆潮起潮落,繁华过尽了无痕。这也许是现实的隐喻,“天下不如意,恒十居七八”,梦再美总有醒的时候,人终得直面现实的严酷。这也许只是欲念之火,嗔心、贪欲会烧成熊熊怒火令人无端烦恼,只有除切心头火,才能得到真正的内心安宁。如何解读这火,就取决于观者的心态和阅历了。
在有些画作中张平也用光代替火,因为她认为光和火是相互依存相互转换的。如《火·桌》中的那束光,就是火的另一形态。张平说:“我觉得这个地方(画面上方的桌面)需要一束光,于是加了一束光。”在如此这般经营作品的过程中,张平充分体验到了创作的快乐,就像上帝创世纪那般。另外如《火·空酒瓶》,张平在这个类似过道的空间里画了满满一堆空酒瓶。画的底色是黑暗的,几乎没有亮光,整个画面用了阴冷的蓝绿调子,充满了忧郁和幽怨。这许多空瓶子不知装了谁的愁,是这里曾经的住家的,还是艺术家自己的?人的一生总有许多愁,为生计愁,为事业愁,为相思愁,为理想愁,还有其他许多莫名之愁,也许可以借酒浇愁,但这酒实则浇不了多少愁,也许还会愁更愁,所以如果你没能将愁放下心头,那么它会一直结结实实地堆在过道挡着你的去路。因为整个《火》系列太沉闷压抑,张平于是另外创作了《火·树》,在和《火·空酒瓶》相同的空间上画了一棵树,树上结着累累硕果,虽然果实还是绿色的,但至少有了丰收的希望。在《火·树》中,张平用了亮光也点燃了希望:整个画面的背景光明一片,从左边通道还有一束亮光倾泻进来。
除了火和光,《火》系列还有一个重要的隐喻:门/出口。在这一系列中,画面场景的尽头往往有一道门,似乎是前进的通道,但只要仔细看去就能发现,这些通道都是无法通行的:《火·游泳池》中,背景右边的门只是一个符号,门框内的空间和周围的墙面是浑然一体的;其余作品中,或者画面的尽头是紧闭的门,或者门后面的通道漆黑一片。也许在张平眼中,房子象征了物质追求的最高代表,而在追逐物质欲望的道路上,奋不顾身勇往直前是不可取的,是没有出路的。于是,张平在其画作中指明了两个出口:一是火升腾的方向,天空或上苍,即宗教的慰藉;或者是原路退回,退回到自身,看看自己,因为画面前景是开放的空间,因而退路是空阔的。如刘亮程所言:“人需要一次次地回到镜子前,看看镜子里的人走了多远。需要一遍遍回到童年,回到我们初次醒来的早晨,在那里,所有的梦都近在身边。”两个出口相比之下,张平倾向于后者,因为这就是她自己向来所做的:《化妆》系列中,通过镜子看自己,《蹲马桶》系列中,通过独处看自己,《亲密》系列中,通过和他人相处看自己,《风景》系列中,通过历史视角看自己,《火》系列中,通过现实的物质诱惑来看自己。
在张平各个系列的作品中,我们还能看到一以贯之的是:偏爱黑白色调,多用平涂色彩,好以线条造型,这一切源于她的国画专业出身。尤其是她最近创作的《火•社区活动中心》,画面线条纵横交错,笔触自由不羁,颇有水墨画的酣畅淋漓和文人墨戏的率性写意。画中建于上世纪80年代的社区活动中心空旷、破败、阴森,墙面污渍斑斑涂料脱落,破旧的大吊灯依稀可见昔日的繁华。天花板中央的吸顶灯残缺了一半,半边漆黑半边白色网格状,竟有些太极图的意思,使整个空间越发有些悬乎和捉摸不定。这些拆迁房是历史的废墟,这历史是当代史,映射了一个城市的发展轨迹,关乎普通百姓的生活和奋斗,关乎家长里短、柴油酱醋。这些拆迁房自然成不了真正的历史遗迹,不是什么鸿篇巨制,没什么保存价值,注定要被拆除淘汰,注定只能暂时留存。张平通过画笔留下了它们的遗照,使之成为我们这个时代的丰碑。历史也是一面镜子,纵然充满无奈和凄凉,亦能催人思考和反省。发展是硬道理,但仅有经济的发展是否可行?物质条件改善了,人们的幸福指数为何却在下降?我们坐在时代的快车上飞速前行,甚至无法驻足欣赏沿途的风景,错过了什么我们不得而知。
海德格尔说艺术是人能回到神的世界的唯一入口,阿甘本说艺术品是我们赖以回望天地神人共处的世界、正变得越来越模糊的唯一镜子。因此艺术是我们的又一面镜子,时时勤擦拭可以让我们看清我们人自己在大地上的真正尺度,可以让我们的内心变得明净轻盈自由,从而让我们找到回家的路,回到人自己之中的路。通过艺术这面镜子,“一种形而上的慰藉使我们暂时逃脱世态变迁的纷扰,我们在短促的瞬间真的成为原始生灵本身,感觉到它的不可遏止的生存欲望和生存快乐”(尼采)。在《火》系列的创作中,张平为那些废弃的待拆迁的渐被遗忘的空屋子树碑立传,为我们塑造了一个精神家园,一面灵魂的镜子,一条回家的路,也对其自身完成了一次超越,这才是一个来自新疆的性格大气的女子应有的格局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