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30年前,台湾的社会闭塞而保守,文艺界当然也不例外。年轻一代的进取之士,反其道而行,欲借外力以开关,乃群趋西化。这种倾向相当自然,却未必是高瞻远瞩。于是西化派之中有人反省:守家的孝子也许勉可承先,但不足以言启后;出走的浪子承的是西方之先,怎么能够启东方之后;真能承先启后的,恐怕还是回头的浪子。浪子回头,并不是要躲回家来,而是要把出门闯荡的阅历,带回家来截长补短,融会贯通,看能否振兴祖业。这些人集合在《文星》旗下,不但经常聚首,而且相互支援,发为文章。那四个回头的浪子,正是杨英风、许常惠、刘国松和我。
当时我们共同的志愿,是要为中国文艺的现代化找一条宽广的出路。我们发现,复古不等于回归中国,西化也不等于现代化。刘国松提醒西化派的同伴:追新与守旧同样是陷阱。他说:“模仿新的,不能代替模仿旧的;抄袭西洋的,不能代替抄袭中国的。”①他的看法和我完全一致。他要追求的,是中国的现代画;我要追求的,是中国的现代诗。我们追求的对象,必须兼有民族性与时代感。孝子们株守传统,只顾了民族性,却昧于时代感。浪子们正好相反,只热衷时代感,却失去民族性。既然我们自许为回头的浪子,就必须兼顾纵的民族性与横的时代感,当然也就面对一大难题:如何融会中西、调和今古。这难题不能解决,就谈不上“兼顾”。30年来经之营之,我们的努力全在于此。今日回顾,刘国松的奋斗“功不唐捐”,已经广受中外艺坛的肯定。
刘国松追求中国现代画的漫漫长途,艰苦而又曲折,但回顾起来却是一个引人入胜的探险故事。他的智慧在于面对传统与西方,知道如何取舍。早年他历经塞尚、马蒂斯以至于抽象、欧普、硬边,终于抛弃了油画的工具而吸收了抽象的精神。巡视了中国传统的宝库之后,他对“笔墨”有了新的领悟,乃告别了一枝独秀的中锋、沦为公式的皴法,令画坛震惊。书画同源而相通,原为中国艺术的特色,也是国画的专长,但是千百年来一再地“写画”,到了后人的手里,已经局限了点线的天地。刘国松放弃了中锋的线和皴法的点,却保留了水墨和棉纸的工具,而别出心裁,探讨新法。他把书法的狂草发展成矫健多变的新线条、新节奏,又把糙纸的纤维抽筋剥皮,成为新的飞白,经营新的肌理。其后他又酌用西方的剪贴、自创的各种皴法、晚近的水拓等等,大大丰富了新的肌理。
这些当然都是形而下的技巧,但没有这方面的革新,画家的精神将无所寄托,风格也无所成全。刘国松的智慧,更在西方抽象画的启发之下,形而上地转化了中国山水的精神,使其气韵更加生动,布局更加多变,风格更加不羁。刘国松在多次的自述里,常说自已是水墨抽象画家。其实他绝非正宗的抽象主义者。从最早的学徒时期,历经他所谓的拓墨、抽筋、太空、水拓、渍墨等等阶段,他的画面虽然千变万化,但其视觉的本质总不离大自然的意象。那些恍惚迷离的山水烟云,未必能够一一指认,但是观者的印象,总像是面对风景。这样的画境超越了、改造了现实,因为它把现实净化了,纯化了,把不美的杂质淘汰了。刘国松的画既遗山水之貌而取山水之神,与其笼统地把他的作品叫做抽象画,还不如另撰一词,叫它做“形而上的山水画” (metaphysical landscape)。
刘国松高妙的艺术,赏者既众,评者亦多。一般艺评家惯于分析他的作画技巧,引证他的艺术理论,并将他一生的发展分期研究。这些,不须我在此重复。倒是他的艺术之中,有一些戛戛独造之境,评者较少涉及,我愿在此试探。刘国松既要放弃中锋,又不愿重蹈古人的皴法,就发展出自己独特的肌理。他所经营的肌理,不再依赖传统的“笔墨”,而是多方求索,或拓之以墨,或拓之以水,或皴之以纸,或贴之以纸,或抽之以筋剥之以皮,或皴之以鱼骨蛇鳞、碎石流沙,千汇万状,不一而足。其结果,是黑、白、灰三股韵律互叠相错,突破了中锋轮廓的格局。若以音乐为喻,就像三种乐器的三重奏。最动
人的穿插,该是秀逸的白纹出黑入灰,穿针引线,交织成一片朴素之美。至于灰色,通常予人暗淡沮丧之感,可是出现在他的画面上,却使黑白的对照变得柔和而富变化,由浅入深,层次微妙的灰色,在刘国松的画上兼有缥缈、轻柔、神秘之功,最为耐看。另一方面,他虽然抛弃了中锋的勾勒,却融化了石恪的狂草飞白和克莱因的纵扫横刷,发展出一种遒劲而粗犷的不规则线条,其动力之强,犹似盘马弯弓,回而复旋,抑而复起,屈而更伸,最能表现大自然中一股生生不息循环不已的生命律动。而这一盘盘、一簇簇蟠蜿有力的粗线条,在深邃之中仍见层次,若加细看,也自有其肌理。刘国松藏笔于墨,以墨代笔,实在是水墨肌理的一位大家。
其次说到透视。西洋的风景最崇尚写实,一条地平线或水平线把画面判然分出上下。中国的山水画爱画山重水复,这条分界线并不分明,尤其是远水,其水面每与前景的地面斜交成角,有若天文学的黄道、白道,至于近峰远峦,也每每向观者微微俯倾过来,所以在透视上每有双焦甚至复焦之象。相对地,中国山水画想象的观者,立脚点应该高于地面,如果是文人雅士,观者所立当在亭台楼阁,如果是隐士之流,也不过是在近阜低丘,所以看山仍须昂首举目,仰角颇大。无论是荆浩的《匡庐图》,范宽的《溪山行旅》、或是沈周的《庐山高》,莫不磅礴雄伟,压人眉睫。这种拜山情结在国画里,一直沿袭迄今。
刘国松的“形而上的山水画”却把观者的立脚点提高,远出于雅士与隐士之上,而与群峰相齐,可以平视绝顶,甚至更高,更高,到了俯瞰众山的程度。中国传统山水画里,山峰往往接近图的上端,绝少落到图高的一半以下,但在刘国松的画里,许多山峰都出现在图的中央,甚或下部。到了这种高度,观者的感觉不再脚踏实地,而是蹑虚御风,不再是隐士,而是仙人了。中国的山水画多是隐士对云山的瞻仰,有高不可攀之感,可是中国的山水诗却每能摆脱地心引力,飘然出尘,洋洋乎与造物者游。刘国松的山水画反而更近传统的山水诗,游仙诗。且引李白《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之句为例:
登高壮观天地间,大江茫茫去不还,
黄云万里动风色,白波九道流雪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