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造化弄人,我弄造化——论刘国松的玄学山水
作者:余光中    来源:    日期:2011-03-22

这不是刘国松黑山白水时期的典型画面么?尤其是末句,最能表现他在棉纸上抽筋剥皮的肌理。刘国松曾经自述,他最爱看雪山,为登阿尔卑斯山而欣喜若狂。二十年前,杨世彭和我也曾带他登落矶山赏雪。②他的水墨风景,尤其是墨白对照的一类,最易令人联想雪峰皑皑,不是从平地仰望,而是从空中俯观。每次我飞越瑞士的连绵雪山,都幻觉是凌空在他的画上。

古人画庐山只能仰望巍峨,今人却可以从飞机上俯视山水,甚至可以从卫星里云图和火箭摄影“回头下望人寰处”,视觉经验已大为开拓。今日的国画家如果仍用古人的眼光来观自然,那就是泥古不化,难以自立。刘国松的画面俯玩山水,却是合乎时代的新视觉经验。等到进入太空时代,他的画面赫然也呈现逼近的月球,和地球风起云涌的弧形轮廓,其间的比例却属于哲学,而非天文学。于是画家把他的观者再次提高,去面对赤裸裸的宇宙,其地位介于神与太空人之间。③至此,刘国松的画境真的是巧窥天人之际了。他的许多太空构图,更令人忆起苏轼的名句:

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

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

刘国松的玄学山水在形迹上反叛了古典画家,但在精神上却与古典诗人同游。古典画反激了他,古典诗却召引了他,足见他确实是中国文化的传人。他在大学时代曾写过诗,后来虽然搁笔,但潜在的诗情却见于他自取的画题。

早在1964年,我就论刘国松的画说:“刘国松的生命是流动的,因为它周行不殆,生生不息,无始无终,无涯无际。画面是有限的,可是予人的感觉是无限的,因为那是水的感觉,云的感觉,风的感觉,有限对无限的向往,刹那对永恒的追求。”④

到了1973年,我再论他的艺术:“蟠蜿回旋在他的画中的,是一股生生不息循环不已虚而不屈动而愈出的活力。就是那股无穷无尽无始无终的生命恒在吸引我们。这种活泼而又自然的律动感,盘旋在他的画面,像蛟龙,也像云烟,像山势起伏,也像水波荡漾;他的画面像是自给自足,又像是不够完整,因为那律动感似乎永无止境,要求破框而去。刘国松的律动感很富于戏剧性,因为在他的画面演出的,是‘变’的本质。”⑤

我说这话的时候,正是他太空时期的尾声。又是二十年过去了,衡之以他“后太空时期”的发展,前引的两段话,仍然是我对他一生艺术的断语。这二十年来,他加强了用色,减少了留白,放松了律动,变化了肌理,但是在可观的余势与翻新之中,他的本质未变。《四序山水图卷》以手卷的形式,为自己的山程水旅作横的集锦。《源》则双立轴的格局,为自己的来源出路作纵的荟萃。二画皆有丰年祭的意味。但创作时间介于两者之间的《香港海景长卷》,却拘于形而下的地理限制,已经险蹈他自己一向引以为戒的写实,仍失去他惯有的逍遥恣肆,比之前述之画不免逊色。我必须力劝画家,此路不可重蹈。因为刘国松卓然不群的艺术,是建立在一种微妙的平衡之上。他以众多的杰作一再证明,自己的胜境在于矛盾的统一,能将似与不似、动与静、变与常,熔于一炉。无可置疑,刘国松已经是20世纪后半期中国的一大画家,愿他长保这得来不易的平衡之境,莫以流俗的要求稍懈坚守的原则。

1992年7月于西子湾

附 注:

①刘国松著《我的思想历程》,台北市立美术馆《现代美术》,1990年3月号。

②刘国松登阿尔卑斯雪山的自述,亦见《我的思想历程》。他和杨世彭偕我登落矶雪山,见我的散文《丹佛城—新西域的阳关》,《焚鹤人》(1972年纯文学版)。

③太空人闯入了神的空间,算得上天使。

④见拙著《伟大的前夕》,《逍遥游》(1984年人间从书版)。

⑤见拙著《云开见月—初论刘国松的艺术》,《听听那冷雨》(1974年纯文学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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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键字:刘国松,玄学,山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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