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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曦给自己一本包含着三个时期不同作品、而以第一阶段的表现主义作品为主要内容的画册命名为《喜新厌旧》,有力地揭示了她内心所难以摆脱的长久冲突,那正是一种对自由与出逃的双重渴望。
“喜新厌旧”中的“旧”,大概就是她的表现主义般的狂野,而所谓“新”,就是后来所出现的冷静风格。一组世俗的女裸体,做着略带得意而无聊的挑逗性姿势,身体关键部位被泛滥的肥皂泡所遮盖,阻挡了欲望的盯视,而尺幅的巨大,迫使人们站在原作面前时居然会产生像阳萎般的反应,那是一种刻意回避,又是一种无法回避的刻意盯视。结果,如同画面所呈现的那样,一种矛盾与对立就同时涌现。本来,女性裸体的坦然与挑逗,与其背景中的城市的繁华与堕落,本身就是一种对立,现在,这一对立在展览现场,又与观众的盯视与回避形成了冲突,从而使现场变成为陈曦艺术的组成部分,变成梦境的另一现实景观,变成画面所延伸的有机因素。
如前所述,陈曦的这一组作品似乎可以用佛洛依德的梦理论进行诠释,但那只是一种表象,陈曦描绘这一题材时,绝对不想解释什么,或者印证什么,她的状态仍然是,如她自己所说,一种自由的出逃。只是,作品完成以后,公开展示时,观者不时会产生困惑,眼前作品所描绘的一个又一个典型的佛洛依德的梦幻场面,究竟体现了艺术家的自由,还是她的出逃?同样疑问也摆在观者面前,当他们凝视画面时,他们究竟在凝视什么部位?这决定他们是在高雅地观赏艺术,还是在不动声色中完成一次性别窥视!作为创作者,我相信陈曦在现场时,可能也在注意观者,因为观赏和窥视本身就是一个问题。其实艺术家本人也是对立的:当她描绘城市时,她是在出逃,从繁华的表象中出逃,从自我优雅的生活状态中出逃,从高品位与高质量的素质本性中出逃;可当她在描绘裸体时,她却是在享受,享受一种自由,一种畅快,一种放肆,一种发泄,一种诅咒,以及一种欢乐!
我相信同为女裸体,女性描绘与男性描绘有着质的不同,这既由男权社会的长久传统所决定,也由性别差异所导致。在当代,对于男性而言,最让人乏味的人体描绘可能是所谓的审美人体,因为那是一种典型的虚伪,一种欲看又不敢直视的矫饰,一种装模做样的高尚,而最让人投入的人体描绘则一定是性别观看,因为其中包含着粗俗的窥阴癖式的荷尔蒙满足。但是女性作为展示自身的一种方式,在描绘自己的身体时,却与男性有着重大区别。从被观看中出逃,把戏谑放置在被观看之中,或者把被观看作为一种挑逗,以对抗窥视、盯视或者凝视这样三种典型的男性目光,从而呈现女性作为存在的意义,从而把出逃转变成为自由,可能就是陈曦命名为《皇帝的新衣》的初衷。只是,出逃能否转换成自由,或者说,以追求自由为目标能否转化出逃本身,实在是一个存而未决的问题。陈曦是艺术家,不是哲学家,理性回答这一问题不是她的责任。在这一点上,陈曦完全是一个感性主义者,随情任性,既自由,也出逃;既旁观,也凝视;既表现,也描绘。
于是由这样一个自由也出逃构成的情境,也促使陈曦进入她近期的状态,一种被记忆的状态,从而让狂野回归旁观,又让旁观回归思考。这一回,她的思考是以一种记忆的表象为特征的。
十八幅画面定格了三十历史的十八个发展节点,这些节点既从电视中来,也就理所当然地从观者的认可中来。我的意思是说,从公众记忆角度看,这十八幅画面,其历史事件的呈现以及连带的解释,对于观者来说是没有疑问的。但实际情形果真如此吗?难道敏锐的陈曦只是想去描绘这样十八个没有疑义的发展节点,从而让本来流动的记忆固置成非流动的作品?肯定不是,对这一判断我有信心。如果仅仅描述记忆本身,作品虽没有力量的,但如果通过一些特殊的细节提醒我们,这些节点,这些由节点所组成的记忆,只是一种被记忆,可能作品就具有某种可以扩张的社会意义了。至少陈曦是这样认为的,否则我们无法解释她对承载这些个记忆画面的电视本身,对围绕电视所出现的有限的细节,比如书桌、镜子、手机、汽车锁匙、钱包,等等,作了如此细致深入的交待。陈曦不是想复现历史,也不是想唤回失去的记忆,那不是艺术家要做的事,她仍然一如既往,寻找自由本身,印证自由本身,希望自由不再需要用出逃去定义,也希望出逃能够成为真正意义上的自由。被记忆是不自由的,是人为的,是由历史叙事所规训出来的,而这一切又都是通过放置在客厅中间的电视而获得终极证明的,所以,描绘电视就是描绘出逃。但电视本身,那些在不同时期呈现为不同品牌的工业设计本身,却是颠覆出逃的利器,迫使我们从电视所熟悉的画面中抽身出来,从而体会到自由的存在。陈曦就是这样,希望从出逃中寻求自由,又从自由中定义出逃。
现在,陈曦的作品,我说的是“被记忆”的十八幅作品就摆在这里,连同其中的历史节点,工业设计的实存,以及跳跃的细节,一一都成为自由与出逃的同义词,让人们去理解,去讨论,去选择。只是,是自由还是出逃,这是个问题,这个问题显然还没有获得最终的解决,反而以一种更加直观的方式,更加冷静的方式,更加油画的方式,横在墙上,发出幽深而不怀好意的窃笑。
结论已经出来,对于陈曦和观众来说,对于被迫以这种方式而不是另种方式去记忆的社会来说,自由还是出逃,尚无定论。自由还是出逃,出逃还是自由,这是一个问题,一个时代的问题,一个个人的问题,一个艺术的问题,一个无解的问题,一个感性的问题,一个理性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