颠覆《父亲》
中国美术馆馆长范迪安担任了此次“罗中立:语言的轨迹”的策展人。早在五六年前,时任中国美术馆馆长的冯远就向罗中立发出了邀请,筹划黄金档期,在中国美术馆为他办大型个展。范迪安接任后,每年也都会拨通罗中立的电话,邀请他在最好的时间段办个展。而冯远和范迪安得到是相似的答复,罗中立还没准备好。
实际上,1995 年,罗中立在中国美术馆曾举办过个人展览。在艺术评论家俞可看来,那是罗中立的经纪人主导的,罗中立亲自介入的成分较少。那场展览展示了罗中立在《父亲》以后的创作风貌,但人们对于这个展览的记忆却远远无法超越《父亲》。
四年前,罗中立开始尝试雕塑作品,却一直没有参加过任何展览,甚至限制参观者拍照。创作过程中,工作人员想推荐一家媒体给罗中立做专访,他没同意;展览开幕后,同一家媒体的同一人再次提出要做专访,罗中立才应允了。罗中立表示,他希望先把事情做好之后再说,因为怕最后的结果和自己说的不一样。
此次,千呼万唤始出来的个展,包括近百件油画作品、雕塑和手稿。在现场,记者看到了雕塑作品《夜》——一名年轻女子穿着时髦的衣服,梳着流行的发型,手里还拿着总是在罗中立作品中出现的油灯。展览中,所有的绘画和雕塑作品,都有着艳丽的色彩,繁琐的线条,夸张的造型,与《父亲》的古铜色调与写实手法完全不同。
罗中立曾把自己和陈丹青做对比,他认为陈丹青的创作是题材在变而风格不变,而自己则是同一个故事用不同的角度和语言来表达。从进入川美附中开始,罗中立便和大巴山农民建立了紧密的联系。至今,罗中立还会到大巴山探访,但大巴山人已逐步走出了穷苦。如何把农民的故事讲得更有个性,更有特点,更有感染力,是罗中立一直思考的问题。
在现场,记者看到同样是农民主题的作品,《播种》、《小憩》、《避雨》、《过河》等雕塑作品。但这些作品习惯性出现一男一女两个主人公。他们有着粗壮的四肢、真挚的表情、艳丽的颜色。男女主人公或相互依偎,或并肩劳作,或背着,或是抱着,关系自然而亲昵。
在艺术评论家高明潞看来,罗中立关注的题材本身也有着非常微妙的变化。他的作品中一般出现两个人,描绘一对夫妻或者情侣在日常生活中非常司空见惯的一些情节;在形式上,他的变化确实非常大,尤其是线条和色彩,表现力强。通过线条和色彩的变化,一下子就抓住人们的眼睛,带动起一种情绪。“罗中立作品中带有原始性,并试图表现乡土人情味儿中内在的、人的本质,爱和欲望,或者那种十分朴实的、冲动的东西。”高明潞说。
“其实《父亲》中有他夸张的东西,比如构图和那个父亲的形象,而罗中立现在的作品中也有着吸引人眼球,寻找自己独特表达形式的愿望,他作品中的内在逻辑关系是非常清楚的,”高明潞说:“我倒是希望他能够走得更远、更极端一点。”
早年留学比利时的经历给罗中立带来了很大触动。他常问自己,当一个艺术家在世界平台上展出的时候,怎么样让别人看到自己和别人的差距,看到本土文化的特点? 罗中立在中国传统和民间文化里找到了部分可以借鉴的元素。他希望能够抛开《父亲》的影响,在艺术上不断探索,便给这个展览命名为“语言的轨迹”。
超越“好运”的人
每次,罗中立都很有“运气”。“文革”期间,他在四川达州钢铁厂当钳工。1977 年,国家恢复高考,罗中立报考川美,一心想学国画,那年国画却不招生。进入川美,因为古典文学不及格,他没考上国画研究生,只好继续画油画。毕业前,他用照相写实的手法创作的《父亲》,获得第二届全国青年美展一等奖。
罗中立成为“文革”后中国第一批公派留学生,有机会到比利时安特卫普皇家美术学院学习。他没有做过其他的事情,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来自台湾的知名艺术经纪人林明哲却主动找来,一次收藏他200 件作品。虽然一幅作品只有几百几千元,在当时已经算是天价了。
罗中立从未想过“当官”,却异常顺利地当上了川美的院长。他时刻想“撤退”,从院长的位子上“逃走”,反而当了美协官员,进而成为中国艺术研究院中国当代艺术院院长。
很多年前,当老院长叶毓山表达要让他接任四川美术学院院长,他毫不犹豫地拒绝了,还义正词严地劝叶毓山也不要当院长。理由是,历史是记不住院长的工作,只会记住作品。叶毓山退休后,罗中立被投票选举为院长,淹没在分房、员工福利、评职称等大大小小的会议中。刚当院长时是最痛苦的时候,罗中立眼睁睁看着所有的展览,所有的计划戛然而止了,都变成草图、半成品放在原处。
“我觉得搞专业的都是这样,可以少进画室少画一点,但是状态绝对不可以丢,所以我平时开会、走路、出行,我都是手上在画,坐在主席台上手上没画,我心头都在画。有时候会走神,因为这个状态很重要,就像唱歌的要吊嗓子,搞体育的一定要拉拉腿。”
和他一起出差的同事发现,罗中立最不怕飞机晚点,他随手带着速写本,画他见到的人,画正在争论的同事,画起来便忘记了时间;和他讨论问题时,他在边上开小差,在构图,浑然不知大家在说些什么。
雕塑家、儿子罗丹在接受本刊采访时,称自己的父亲为罗老师。他说:“罗老师身上的两个元素是我一辈子也学不完的。第一点是他对家庭的投入,感情的专注;第二点是他对艺术的纯粹的追求,没有任何多余的想法。”
2004 年,川美建成坦克库艺术区,是适合艺术家独立工作和群体展示的空间。2005 年初,罗中立开始推出青年艺术家工作室和常驻艺术家工作室计划,川美的学生们以不高的租金便可以拥有自己的工作室。罗中立为坦克库想了一句不太顺口的广告词:“让所有想成名成家的学生,打好背包,带着干粮,到坦克库来吧!”
建立坦克库多少也源自他的亲身经历。他记得自己创作《父亲》时,和同学杨千合用一间只有6 平方米的顶楼屋子。重庆的夏天热得像火炉,他光着膀子画《父亲》。画很大,地方很小。“那时,杨千在‘耍女朋友’,一听到他女朋友在窗下喊,我就得马上将背心套上。女朋友来了,两人动作火爆,对我难免有骚扰。厮磨半天,女孩总算走了,走到窗下还要含情脉脉地喊:‘你要多喝鸡汤哟!’” 罗中立说四川话时,嗓门变大,将周围的人逗得哈哈大笑,说的却是他为何下定决心要建坦克库艺术区。
如今,坦克库逐渐成为来自全世界的艺术“伯乐”们寻找未来艺术明星的必去之地,四川美术学院涌现出陈可等青年艺术家代表人物,进而被称作中国艺术界的“西南高地”。
1977 年进入川美时,罗中立29 岁,算是班上的老大哥。和他一起考进来的还有张晓刚等一些十七八岁的“孩子”。天寒地冻的日子里,罗中立总是一早起来用功,“小孩子”贪睡,他就冲进宿舍将被子一掀,打他们屁股,或者将他们的两腿拎起来,边拎边说:“看你尿床了没有!”
“人生的宴席摆满丰盛食品的时候,突然发现自己牙全部掉了”。这是罗中立早前在小说里读到的一句话,他深有戚戚焉。年轻时,他能站在高台上画画,十几个小时腰不疼背不酸;现在,几个小时就歇一歇。
熟悉罗中立的人都说,他其实是一个自然而调皮的人。只是多年行政工作的经历,使他真实性格的流露越来越少。多年前的一本画册里,有一张罗中立有趣的照片。他独自一人站在九寨沟的神仙池里,赤裸上身,做了一个健美的姿势。画册编辑让他写两句话,他写上—“天气正好,下地干活”。他告诉《外滩画报》记者,这是他发自内心的。
“我本来给了那个编辑两张照片,除了这张之外,还有一张我作为人大代表选举时的照片。他把两张放到一块,说明人的两面。走下台,脱下西装,回到我们真正的自然后,是一个原始的状态,突然内心的本性就表现出来了。”
和许多成名的当代艺术家不同,罗中立保存着自己上千张作品,并不出售。2008 年4 月,罗中立1992 年的作品《金钱豹》便以1138 万元的高价成交。“这十多年,我积累好几千幅作品放在那里,就像吼叫的声音搁在嗓子眼,只等一‘下课’,马上打开。”罗中立说。
他一直等待着自己“下课”,等待猛虎下山那一声嘹亮的吼叫。
“人有矛盾,生活有两面。”罗中立如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