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浅予被打
1966年8月23日,中央美院的校园里,叶浅予、罗工柳、黄永玉三名教授,集体被批斗,并被打得浑身鲜血淋淋。这是风暴到来之后,中央美院第一次出现的极端行为。
叶浅予时任中央美院国画系主任。早年他以漫画走进画坛。20年代后期他主编《上海漫画》、《时代漫画》等刊物,培养了丁聪、黄苗子等画家。
据叶浅予回忆,在“文革”初的大批判中,他被说成是国画界的“祖师爷”、“南霸天”、“不倒翁”,因抗战期间,他曾领导一批画家参加盟军的抗日宣传,又被打成“美帝国主义特务”。对其作品的批判五花八门。譬如1953年创作的《中华民族大团结》,画面上各族代表依偎在毛泽东身边,被说成是“牛鬼蛇神包围毛主席”; 1962年中印爆发边界战争,正好此年他创作过一幅《印度献花舞》,上面钤了一个题为“寄情”的印章,便被说成对敌人充满感情。
得感谢红卫兵的命令——每星期叶浅予必须上交一次日记,名曰《改造日记》,他连续写了两年。令他欣慰的是,1981年,上交的《改造日记》退还,使他80年代撰写回忆录有了重要的第一手资料。1966年8月23日,挨打之后的叶浅予在日记中写道:
今天早晨我面临的这场风暴,对我是一次非常重要的教育。我的罪行激怒了群众,挨了打,但群众仍然是有分寸的。
(转引自《叶浅予自传:细叙沧桑记流年》,第326页,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年2月)
叶浅予回忆说,那天一起挨打的是:叶浅予、罗工柳、黄永玉。三人分属国画系、油画系、版画系。批斗地点在“黑画展览”会场。他这样回忆批斗细节:
23日那天上午,黑画展刚布置好,头一个被拉去的是罗工柳。等他从会场出来,把我叫去,红卫兵押着我走进一间教室,里面挂满我的画稿和生活照片:正中是毛泽东的肖像草稿,四周挂着其他画稿和照片……我一到,罚我面对那幅毛泽东肖像草稿下跪,由一个红卫兵发号令,喊口号:“叶浅予丑化革命领袖罪该万死!”
“叶浅予丑化劳动人民罪该万死!”
“叶浅予毒害青年罪该万死!”
“大混蛋叶浅予里通外国,该死该死!”
四五个身穿绿色军装的中学生红卫兵,手握皮腰带,站立两厢,随着口号声,一阵一阵揍打。这时我被推翻在地,背上一阵一阵发烫,发麻,发辣。喊口号的那位执刑官,喊到后来,没词儿了,便只顾喊:“打!打!打!”皮腰带的铜扣扣碰到后脑勺,感到有点痛,不知道脑袋开了花。皮肉受罪,头脑还算清醒。 打着打着,大概看到我背上头上出血,怕真打出人命来,便住了手,一声令下:“滚蛋!”我挺起腰杆,走出刑场,几个红卫兵跟出来,来到操场叫我躺在地上,由一个红卫兵在我肚子上踏上一只脚,另一个红卫兵拿起照相机,咔嚓一响,留下一张珍贵的历史纪念照,体现《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那句话:打倒土豪劣绅并且踏上一只脚。事后有人告诉我,这张照片在美国的画报上发表了。也好,叶浅予活在这世界上,总算留下了一件大可纪念的历史文献。照完相,还罚我在操场上拔草。
(转引自《叶浅予自传:细叙沧桑记流年》,第328页)
被殴打的叶浅予,回到被关押的“牛棚”,由李可染、李苦禅等人帮他擦血迹。第二天,他穿着这件血衣继续接受批判。他没有想到,这些举动仍然被揭发,遂不得不在另一天的日记中进行自我批判:
关于李可染给我擦背上的红药水,记得还有一次是李苦禅,一次是艾中信,都是因为汗出得多,自己擦不着,叫他们帮我擦。当时曾考虑该不该这样做?自己的回答是:反正他们都知道我挨过打,背上贴了好几块纱布,几天没擦汗,请人帮忙擦一擦,一次这样做了,二次、三次也就认为没什么问题了。今天经人一检举,才认识到影响极坏,的确像故意拿伤疤给人看。别人对我的怀疑是出于革命的警惕性,对我这样一个严重的牛鬼蛇神,应该如此,我愿意接受大家的监督。
(转引自《叶浅予自传:细叙沧桑记流年》,第329页)
中央美院的画家们,不仅要接受批判,还要参加劳动,分组分工包干全院的环境卫生。国画系四个年纪大的教授是叶浅予、李可染、李苦禅、郭味蕖,他们四人编为一组。叶浅予后来画过一幅漫画《从来没有这么干净过》,画面中两位老头正在打扫厕所,其中一位左手拿拖把,右手提水桶,形象颇似他本人。另外一位手持扫把,不知是另外三位中的哪一位。叶浅予回忆说,四人中,他的体力较强,干活总是抢在前头,结果另外三人有怨言,怪他干得太多,剥夺了他们的劳动权利。这些讨论当着红卫兵的面进行,也许彼此做做样子而已。叶浅予在一则“改造日记”中写道:
我们四人开了半小时会,首先谈谈对劳动的态度,彼此展开了一点批评,李苦禅批评我打扫厕所时把主要的活都占了,一味照顾他,他认为是缺点。经他一提,我立刻认识到,这是我参加劳动以来很不对头的态度。正确的态度应该对各人的劳动应该互相严格监督,不能有一点点温情,我对李苦禅的照顾,不是真正帮助他,而是在他改造道路上设置障碍。
(转引自《叶浅予自传:细叙沧桑记流年》,第330页)
自责读来令人心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