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永玉卷入“黑画事件”风波
1974年轰动一时且波及久远的“黑画事件” 更像一场政治风波。
中央美院版画系教授黄永玉,自开始走上艺术之路那天起,就注定与猫头鹰有着不解之缘。不过,他没有想到,喜爱画猫头鹰却引火烧身。
1973年10月,黄永玉从北京到上海、苏州周游,然后再溯江而上直至三峡写生。
启程之前,一个偶然机会,黄永玉在老朋友、画家许麟庐的家中,应邀随手在宋文治册页上画了一幅猫头鹰,风波由此埋下了伏笔。
吴继金先生在《“四人帮”批“黑画”运动始末》一文中写到了举办所谓“黑画展”的情况:
1974年2月15日,批“黑画”展览在中国美术馆和人民大会堂展出,名曰“批林批孔联系美术战线实际”,共展出18位画家的215幅作品。这些所谓的“黑画”都是“四人帮”派人去全国十几个省、市,去国际俱乐部、北京饭店、荣宝斋、文物商店、北京画院、美术学院等处连骗带诈收罗来的。
《黑画展前言》这样写道:“这批黑画严重歪曲了社会主义新面貌,丑化了工农兵形象。有些不断含沙射影,是恶毒攻击社会主义制度的毒草,有的甚至公开为叛徒林彪翻案,而它们的产生是得到某些人公开鼓励和支持的。”
“黑画事件”中从北京饭店收罗的画作主要针对为其新楼创作的一些作品,黄永玉似乎不应被牵连其中,因为他负责该饭店整体布置设计,并不提供作品,他在宋文治册页上所画《猫头鹰》,只是私人间的应酬之作。可是,恰恰是他的这幅作品,意外地在“黑画展”中排在了第一名,受到公开批判。
黄永玉在宋文治册页上所画的猫头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说根据猫头鹰的习性而画。猫头鹰晚间捕食、活动,白天休息,为保持警惕,就常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就成了他“仇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和社会主义制度”的证明而惹火烧身。
“文革”中文化组著名的写作班子的四大写手之一“初澜”,已经写好了重头批判文章《坚持文艺革命,反对复辟倒退——反击美术领域文艺黑线回潮》,却没有按计划公开发表,使黄永玉避免了更为猛烈的点名批判。据后来,1977年以“文化部批判组”名义发表的文章透露关于“初澜”文章没有发表的信息:由于这篇文章非同小可,张春桥、江青、姚文元都作了亲笔“批示”。
姚文元最早接到“请示”,其批示用铅笔,由上而下,在空白处随意写来。批示如下:
关于批判一批“黑画”的文章,在我这里压了一些时候。主要考虑到:这类“画”如一批判,在国外肯定身价倍增,可以卖更多的钱,且画较形象,易被敌人利用造谣污蔑我。因此想了两个方案:(一)在北京日报上发,不转载;(二)暂不发表,待在某一时候正面介绍我社会主义艺术成就时有一个部分提到这些毒草。哪个方案较妥,请春桥、江青同志阅批!
姚文元 12/4
两天后,4月14日,张春桥做出批示:
我倾向暂不发表,先在内部批,待适当的时候再讲。请酌。
春桥 四月十四
一天后,4月15日,江青最后做出批示:
同意春桥同志的意见。
1974.4.15
江青最后的“批示”统一了“四人帮”在“黑画”问题上的部署。
三十几年后,黄永玉终于看到一份与自己命运攸关的“批示”,不免感慨万千。他郑重地将它装裱起来,挂在卧室里。
他为自己感到庆幸,突如其来的风暴,因为姚文元的犹豫和“聪明”戛然而止。他甚至愿意从好的方面来理解。他说,40年代后期,他在上海曾去过姚蓬子的家,见到过比他小七八岁的少年姚文元。“也许他还记得,有意无意中保护了我?”
当然,最重要、影响最直接的恐怕是此时的政治变数。据《毛泽东传》(中央文献出版社,2003年12月),1974年2月15日毛泽东在写给叶剑英的信中说:“现在,形而上学猖獗,片面性。”周恩来根据毛泽东的意见,当即将此信印发给在京的中央委员和候补中央委员,江青曾为之不满。2月16日下午,周恩来在一个场合又明确说:“毛主席讲的‘形而上学猖獗’,是批评江青的。”一个多月后,3月20日,毛泽东致信江青:“不见还好些。过去多年同你谈的,你有好些不执行,多见何益?有马列书在,有我的书在,你就是不研究。我重病在身,八十一了,也不体谅。你有特权,我死了,看你怎么办?你也是个大事不讨论,小事天天送的人。请你考虑。”这被看作是对江青的又一次批评。
上面所述情况,正好发生在“黑画展”展出期间,于会泳(“文革”后任文化部长)的请示信是在毛泽东致信江青5天之后写出的。显然,正是江青受到批评的这一背景下,姚文元对“黑画”批判的态度才急转直下,作了偃旗息鼓的批示,而这一处理方式,应该与张春桥、江青的思路相吻合。
1989年4月,我随同黄永玉一起前往湖南凤凰古城。某日,他在我的笔记本上,用钢笔信手勾勒一只猫头鹰。依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题写一句“为善最苦”。2008年,一天晚上,他在自己的速写本上用钢笔再为我画一只猫头鹰。此次不同,猫头鹰两只眼睛都睁着——就像他当年诗中写到的那些眼睛。在这幅新的猫头鹰画上面,他写了一段题跋:“2008年画这张猫头鹰,是因为日子平平安安,才那么悠闲从容一笔笔画下来,以前那些浅薄可笑残忍的日子里,要弄死一个人随便找个理由就行,何况还有一些毋须理由被弄死的许多人。黄永玉八十五岁作。”
“猫头鹰何罪之有?”——他在向历史发问。
他再写一句:“李辉同志请勿揭发”——不是玩笑话,读不出丝毫轻松的幽默。读出的,是历史闹剧的荒唐,是中国传统绘画曾经遭遇过的悲哀。
(摘引自李辉新书《传奇黄永玉》 人民日报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