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飙第一次个人展览的标题是“生命寓言”,“寓言”的基本含义是“虚构”与“象征”,似乎是一个不存在的东西。可是,什么是存在的东西?什么是真实?这些古老的问题已经被现实所颠覆,被今天的人所质疑。这种颠覆性与质疑已经越过了现代主义的本质主义决定论,所以,钟飙从个人艺术风格的一开始,就走在了后现代主义的道路上,很自然地,他顺着内心需要的趋势,已经脱离了西南地区在90年代初期还保留着的现代主义。
1996年的《顿悟》,就像画的标题暗示的那样,这个女孩似乎从那个勉为其难的姿势改变过来,她带着笑容站立起来,她似乎发现了什么。后面是在1949年之前更容易看到的民间算命的情景,事实上,这样的情景在今天也经常出现。画家很具体地将重庆这个城市的环境呈现出来,广告标语提示着市场经济的繁荣与发展。值得注意的是,钟飙仅仅使用木炭将环境勾勒出来,这通常是在画家完成油画草图的时候看到的情形。1997年,钟飙在制作满铺油画颜料的油画的同时,仍然继续尝试着这样的方法,他在对所谓“完美”进行实验性的理解,也就是说,画面的最后概念是否可以超越于“完成”的习惯。之后的几年里,钟飙对这种方法的实验越来越频繁,直到2005年,他干脆用木炭在一件有颜色的画面上写下了他对一直思考着的古老的问题的解释:
什么是伟大的艺术?
伟大的艺术必须具备三个条件,那就是:1.准确2.真实3.自由。
所谓准确,就是能够准确地表达出你想要表达的东西,它包含了你的知识、技巧、智慧、经验、能力的总和。
所谓真实,不是指形态,而是生命的真实与艺术的真实在内心深处的融合,它摒弃了浮躁、功利和愚见的迷障,是你从事艺术本初和终极的追求,以及作为艺术家存活的理由。
所谓自由,是在不断的超越个人和历史局限性的路途上领悟并实现的一种境界。是艺术的目的。
上面的文字是2005年梳理出来的,可是,钟飙在浙江美术学院读书的时候,这个问题就一直困扰着他的灵魂。他的老师金一德在课堂上提示并回答过这样的问题,可是,对20世纪艺术史有常识的学生会困惑,因为解释过去一百年的人类艺术并不像解释19世纪之前的艺术那样容易——无论是西方的还是中国的。
钟飙非常大胆地对涉及“伟大的”三个因素作了解释:他改变了关于“准确”的看法,他把“准确”的含义牵引到了表达内心目标的综合能力,而不仅仅是技术问题;他改变了“真实”的含义,他强调了“真实”与内心需要与目标的密切关系;他改变了“自由”的一般解释,他强调了“境界”的重要性,他说“境界”是“艺术的目的”。在离开学校差不多五年的时间,“什么是伟大的艺术”这个问题始终纠缠着钟飙,这样的心理状态出自他对艺术背后的那个可能性的迷恋。事实上,他登高、访问名胜以及观看传统艺术,很大的程度上是去体会由艺术提示的或者要求的一种“境界”。“境界”更多的是一个中国词,这个词涉及到了很多心理要求与语言范式。可是,钟飙显然不会去过度遵循那些已经成为逻辑训导的东西,他更愿意像赫塞那样,成为一只荒原中的狼,寻求人们没有发现或者忽视的别的可能性。他收集、撤解、分散、重组、挪用,他说他看到的世界就是这样的。于是,一种观看的“境界”自然体现出来。在这一点上,钟飙没有进入观念主义的巢穴,他很自然地同意了古人的说法,境界本身就是世界观,境界的变化就是观念的变化,艺术家无须对观念是否新颖过分焦虑——而这正是一些年轻艺术家面临的问题。所以,从很大程度上讲,《什么是伟大的艺术?》(2005年)是一个转折性的象征,它意味着钟飙对艺术的“完整性”与“可能性”有了彻底的判断。
很难说钟飙对本土的超越性的感受是否来自一种本能,而可以肯定的时候,正是中国的市场经济以及全球化的资讯迫使艺术家对世界的观看必须重新观看自己好像熟悉但又陌生的世界。这里不能够回答的是,为什么同样在黄桷坪生活与工作的郭晋、忻海洲以及其他艺术家仍然将视角放在相对狭窄的一隅。在1998年的时候,钟飙就坦陈:他从四川到杭州读书的时候,就体会到地域的跨越是如此的神奇,“迁移”让他感受到人不应该“沉迷于某个地域”,他对“生存方式与状况”的变化而高兴。他说:
不管从北京到重庆,从纽约到埃及,从都市到乡村,从他乡到家园……我们所面对的都是同一个地球,所不同的是有各自的角度。所以在迁移中更可能接近真实。迁移,不仅是地理的,更是心理的。(钟飙自述1998载于1998年《美术文献》)
这种感受无疑仍然特殊的就像郭晋强烈地感受到生命的“斑驳”,忻海洲感受到那翻开青春的眼皮的一刹那一样。2005年,钟飙写了一篇关于巴黎印象的短文,读上去缺乏连贯的文字也许表达了钟飙对巴黎连贯的感受。他在2001年就说过,他要寻找的是“秩序”,可是,这个“秩序”显然是他自己内心里的一种感受,不过表面上的纷呈也许存在一种内在的因缘,钟飙似乎始终都相信这一点。
的确,那些“回到草图”的“未完成”的作品发展到2006年的时候,彻底有了一个“完整性的”交代。其实,千百年来东西方的艺术没有对艺术的样式与未来做任何规定,正是理解与境界导致了新艺术的产生。钟飙在对图像的收集过程中,发现了重复、衍生、变体以及呼应的方法可以再造新的艺术空间,所以,在展出于程昕东国际艺术空间的“出神入化”的展览里,他将之前的实验做了全面的归纳,将空间与时间进行了重新解释:
其实无所谓古代、现代,也无所谓西方、东方,我们的今天包含着全部的昨天,甚至那些被遗忘的事物,换句话说,今天实际上是全部昨天的结果,而今天的一切,又会被未来包含进去。反过来,当我们面对未来还没有发生的所有可能性的时候,其实未来也被今天包含着。就像此时此地,元代的古董、一百年前的椅子、去年生产的沙发,今年的新茶,也许还有刚刚烤上来的面包,它们只是生产时间不一样,还有“可能性”,它弥漫在空中,孕育着未来。每一样事物如此自然的相处着、变化着。所以,过去现在未来实际上是不可分割的整体,我们经过时只是进入了这个整体的局部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