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画面气氛沉郁,看不出怀孕的喜悦,女孩独自一人忧烦的景象反而暗示着青少女意外怀了不想要的孩子。在 2006 年的作品《天使No. 13》里,怀孕末期的青少女在画面的下方仰卧着,一滴眼泪从眼中落下,背景则是一大片天空和堆叠的云层。女孩们垂头丧气,脸上画着日本歌舞伎般的浓妆,脸上仿佛带着瘀青。在2006 年的作品《天使 No. 7》中,崔岫闻回到多数人物的构图:怀孕的青少女以各种不同的尺寸与位置,在紫禁城墙内的沙堆上出现30次。四方墙垣紧闭,没有出口,女孩也无法爬到沙丘上,更无法穿越古老的外墙。她们摆出各种不同姿势,有些像洋娃娃一般两腿张开坐着,有些朝下看,有些乞怜似地朝上看,最上面的那个女孩背向观者,望向墙外。一根高耸的电线杆毫不协调地矗立在中央靠左处,后方的蓝天满布着黄昏的晚霞。这些作品暗示着现代社会里,年轻女子依然受传统价值束缚的问题:她们仍然受困于传统的父权习俗,以及长久以来重男轻女的观念,终于导致在中国实施「一胎化」政策下,许多妇女堕掉女胎,最后导致整体人口男多女少的结果。此外,在新的国家政策限制下,女性不仅生养子女,就连孕妇寻求医疗照护,都必须先取得国家许可。这些年轻女孩受到社会限制捆绑,因此感觉不被重视,被利用,被拒绝。透过这些年轻的模特儿,崔岫闻得以传达这个当代中国的社会问题。
崔岫闻头一次找来充作《三界》主角的模特儿是一位朋友的女儿。为了种种理由,崔岫闻需要找新的模特儿。此外,因为崔岫闻需要和新模特儿建立起像她与前一个人物一样的亲近与信赖关系,因此她必须在本系列创作开始之前,和模特儿以及模特儿的母亲相处至少一个月,一方面是为了让小女孩熟悉她,另一方面,她也需要花时间了解小女孩的个性,以作为设计作品时的参考蓝本。接下来,崔岫闻着手安排整个系列作品,包括选择作为背景用的风景图和制作女孩肖像。最后她在电脑上将两者作合成,并且改造影像,将女孩图像放置在某一环境里。整套作业是个漫长而艰苦的过程。每一套在某特定地点拍摄某特定模特儿的,通常需要两年时间才能完成。崔岫闻每创作一组系列作品,总要使用同一名模特儿许多次。这样的作法使得她的作品看起来像是创造了某种商标,并将之置放在某一个探索多重场景的脉络中。
正如同我们所见到的,在这一系列作品的创作期间,也就是2004 到2008 年之间,这位小模特儿也从三岁长到五岁,再从八岁长到九岁,最后从十三岁长到十四岁。实际上这些年龄并不是艺术家任意决定的。崔岫闻宣称,儿童在第一阶段,也就是三到五岁时,开始意识到自己的性别,在第二阶段,也就是八到九岁时,开始对性有概念,在第三阶段,也就是十三、四岁时,开始有生殖能力。因此,艺术家在选择这些模特儿时,确实是经过一番思考的。这些女孩可能被视为艺术家与她自己成长过程中各个不同阶段的身体、心理与情感发展经验的投射。从这角度观之,她们可说就像是艺术家的另一重身份。的确,这些年轻、美丽而身材姣好的模特儿长得和崔岫闻本人非常相像。崔岫闻透过自我肖像的形式,借着表达自己童年经验与从中所产生的感触,来探索她人生中所经历过的重要事件。 ,也描述了她开始发展性自觉时,既恐惧又好奇的心情,还有随之而来寂寞又脆弱的感觉,还有时常觉得个人命运并非取决于自己,而是操纵在成人世界手里的深深无力感等等。从某些方面来说,透过艺术创作来诉说这些经验,让崔岫闻得以从自己的过去经验中解放,进而使她脱胎换骨。透过作品,崔岫闻才得以客观地分析自己的、种族、性别与文化。
尽管崔岫闻看起来温文儒雅又非常地成功,她仍然记得小时候在偏远的黑龙江省哈尔滨那种“他者”的感觉。她作品中出现的那些女孩看起来也像是孤寂无助的边缘人。而实际上,在中国社会,一般而言女性一直处在边缘的地位,特别是传统文化中,女性通常以妻,或妾,或烟花女子,或者丫鬟的身份被当作商品般地买卖。崔岫闻作品中的女孩因其特殊的装扮,孤立与被遗弃的孤寂感,而可被当作绝佳的女性主义代言人。受创的女孩,其鲜明的身影引发我们思索当代中国社会的种种问题,包括性侵害,乱伦,未婚妈妈, 性传染病,爱滋病,虐童,领养子女等等。当然,这些问题不仅存在中国。这些女孩们虽然年轻貌美,却饱受着创伤:她们因为年纪轻轻就未婚怀孕,未来已不可能拥有一个正常的人生。对这些女孩来说,被利用之后遭到遗弃,使她们完全失去自己在社会上所可能拥有的任何地位。
但崔岫闻却否认自己的作品带有女性主义立场;她坚称自己并非女性主意艺术家,她的创作也并非受女性主义议题主导。崔岫闻表示,她花了好多年的时间成长,锻炼自己的创作技巧,在艰困中生存,以及累积经验,因此她比较希望用自己的心,而不是大脑来看世界。她指出,她一开始是以男女两性作为绘画题材,是到了后来才专注于以年轻女孩为主题的艺术创作。她一再强调,虽然她作品中的主角表面上看来是女性,实际上她们所代表的却是社会整体,因为男性也是社会成员,因而整体社会脉络也无法抛开男性。尽管如此,崔岫闻却希望她的作品够唤醒女性追求独立自主以及自我提升。教育在此便扮演了重要的角色,而艺术则带给人们更宽广的视野,让人们接触到更多元的价值。崔岫闻对于现代社会变化如此之大做出了这样的观察:她一直到出国参观了博物馆才头一次接触到艺术,然而现在艺术却随处可得,因为现在全中国到处都有展出艺术作品场所,像是北京798 艺术中心,就是个艺廊和艺术家工作室集中的地方。女性艺术家的机会也比过去有所提升。崔岫闻本身就是个极为成功的女性艺术家典范。她每个月都和几位北京最杰出的女性艺术家会面,一起讨论她们的共同处境,但这些聚会只是这一群女性艺术家私下的联谊,而不是艺术专业上的串连。
因此,我们必须记得崔岫闻的提醒:这些作品的起源并不是女性主义关怀,而是艺术家本身对人类普遍处境的思索。她的作品分别代表了各个不同世代的身体与情感发展阶段;作品中的人物涵盖了各个不同世代的经验。比方说,穿着制服的女童令人联想起某个特定的时空脉络,或者小学教育经验。这个女学童的图像是个强而有力的象征,在视觉,听觉或嗅觉等方面牵动着我们对教室,操场和小学生游戏的记忆,带领观者走进小女孩面对最基本的生存课题而展开的情节。透过重复出现的青少女影像,崔岫闻诉说的不仅是单身女孩的创痛,更是几世代的青少年与她们所面对的社会问题,他们的不安,与脆弱。崔岫闻透过艺术创作,试图将某个特定的人物图像转变成超越性别、文化与世代的普世人类图像。
为了成就这个普遍性的观点,崔岫闻使用了各种不同的创作技巧,将主角图像放入更广大的脉络里。首先,简约的布景打上精确的光线,在女孩的白制服和苍白的皮肤衬托下更显冷洌。布景中日常惯见的细节都被撤除,整体看起来就像个人工灯光照明的舞台,上面连影子都看不到。在某种意义上,这是一种传统中国式的照明方式:没有单一光源持续照射在某一物体上,我们因而无法像看出维梅尔画中的美丽少女是在晨间读信一样,从构图本身就判定该场景的时间。宽广平照的光线让这布景超越时间。第二,人物与构图之间出现了明显的断裂,两者明显是分开拍摄,之后才透过人工技术合成在一起的,这导致了一种无法直觉感受,而必须透过思考才看得出来的不协调感。女孩们看起来像是被丢进被一个设计好的场景,整个画面像舞台一般浅薄。除此之外,简约的背景对比着清晰的女孩身影与身上的各种装饰细节,再加上毫不搭调的叙事,令我们不禁想问些问题:比方说,为什么一个当代的女孩子会被禁闭在紫禁城里面?另一个重点则女孩脸上的妆。小女孩化浓妆总是令人觉得怪异,因为浓妆使得小女孩失去天真气息,变得矫揉造作,性征被过度强调,而且看起来像是被迫去作超出她们年应该作的事情。这个具有多重寓意的安排令人联想起中国传统戏曲里,将个人悲剧转变为超越时空的普世情感的女演员。就此看来,女孩的浓妆也同样具有隐藏个人身份的面具效果。同时,女孩眼睛周围的红斑玷污了刻意抹白的脸,暗示着女孩曾遭殴打。然而,在整体构图中协调的色彩与影像元素形状的搭配下,这些断裂不至于显得太突兀,反而有效地将观者的眼光倒向整体构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