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以上不难看出,栗宪庭与高名潞对毛模式的分析主要采用的是一种高屋建瓴、宏观把握的艺术社会学方法,字里行间透露出深厚的历史素养与博大的人文关怀。而且,难能可贵的是,两位都敏锐地注意到了毛的大众艺术模式对中国当代艺术的持久影响力。但遗憾的是,形成毛模式的思想文化动因在他们那里仍未得到有效、合理的解释,栗宪庭在解释为何毛模式重要内容的写实主义,最终成为"五四"以来中国新文化知识分子的唯一选择这一问题时,重弹的仍是 "救亡压倒启蒙"的一类二元悖反的历史主义高调;同样,高名潞的艺术社会学分析也只是简单地将毛模式这一文化意识形态的形成看作是二十世纪世界艺术发展从个性化(individual)艺术转向大众流行(popular)艺术总趋势下的一个支流。给人的感觉仍然是见林不见树,貌似壁垒森严,实则空空如也。⑺
其实,毛模式及其所有为国家意识形态服务的大众艺术模式的本质正在于,运用所有现代社会的所可能穷尽的技术手段对身体及它所代表的动物性、感性、欲望、冲动、激情和情色,进行了前所未有的监控、贬损、压迫与禁闭。因为,人的根本差异铭写于身体之上。要消灭人的个性,使之服从一个抽象的观念、思想或精神,造就所谓"万众一心"的国家意识形态大众艺术模式,对身体进行监控、贬损、歪曲、压迫与禁闭是一个必不可少的步骤。在马克思看来,身体的饥寒交迫虽然构成历史的基础性动力,但是意识和意识形态的改造和斗争则更为迫切。所以在毛模式艺术样式中,一方面是大力塑造那些战天斗地、满怀理想、"高大全"与"红光亮"的无产阶级新人的身体形象;另一方面则是无情地扑灭铭记在身体之上的个体在动物性、感性、欲望、冲动、激情和情色等方面不可置换的差异,国家意识形态对林昭与张志新当年在牢狱中的所谓"思想改造",并未因身体的迫害与禁闭而达到目的,这一案例也从另一个角度提醒我们:灵魂、意识、理性对于身体并不是真的可以为所欲为的,"大脑有时候并不真的知道左手将要干些什么?"(维特根斯坦)
毛模式下的身体历史其实就是身体的苦难史与压迫史,尤其是在文革美术大量的儿童图像中,儿童之为儿童所有的身体特征被国家意识形态加以无情的修剪与改写:在众多"少先队员"的标准像中,我们看到的是近代以来孩子观普遍给"孩子"赋以的健康、纯洁、乐观、向上、面向未来等意义,还有肩负共产主义使命的神圣意义和对国家-社会的顺从、奉献的社会性格。毛模式所体现的国家意识形态的主体意识、思想、理性、知识对身体的"暴政"进入了一个漫漫无尽的黑夜。在这个漫漫无尽的黑夜中,身体,正是"被禁止的感觉。"对意识、思想、理性来说,包含着感觉、冲动与情欲的身体是危险的,必须对它进行监控和迫害。
二、"因为我的病就是没有感觉"
"因为我的病就是没有感觉"出自崔健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演唱的《快让我在这雪地上撒点野》这首著名的歌曲中。二十多年过去了,我之所以还能牢牢地记住这句歌词,大概是因为崔健的音乐给我的身体与心灵带来的那种前所未有的震撼。正如马丁o斯科塞斯(Martin Scorsese)在《蓝调百年之旅》这本书的序言中所说,这种震撼完全来自身体,"其中情感下的逆流,绝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相比拟。" ⑻
在我看来,有三股力量对中国实验艺术在九十年代中期的"身体转向"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这三股力量是:以崔健为代表的摇滚乐、王朔的自由写作和九十年代中国社会文化面向市场经济的全面开放与转型。而在这三股力量中,尤以崔健为代表的新音乐劈波斩浪、居功至伟。
在所有的艺术形式中,音乐其实是一种最为"身体"的媒介,也即是说,人的感性、情感、冲动与欲望,等等,这样一些不能明言的东西,可以通过音乐这种最为"身体"的媒介直指本心,而不像通过文字那样在传达过程中发生很大的损耗。在人类的前文字时代和当今留存的原始部落中,声音、图像与肢体语言是远比文字更为重要的交流媒介与传播手段。也可以说,文字系统的发达程度正好代表了文明与理性的建构程度。
正如高名潞所指出,九十年代的中国实验艺术是从反叛毛模式与革命现实主义开始它的历程的,但这种反叛始终未能摆脱毛模式的话语怪圈,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的"伤痕"美术与"星星"画派,试图从相反的社会和政治功能的角度去反抗毛模式,但仍沿用其话语方式;八十年代中后期的"85新潮"美术运动援引西方现代主义及后现代主义,高扬个人主义与自由主义的人文大旗对其发起猛攻,也终就未能取而代之;而九十年代以来的中国实验艺术又出现了大量模仿毛话语的作品,这些作品由于缺乏创造新话语的明确方向与自信力,容易衍变为商业化的流行艺术。⑼
为何新潮美术屡屡反叛毛模式而终究功亏一篑呢?按高名潞的说法是缺乏创造新话语的明确方向与自信力,仍然沿用毛的话语方式。但何谓新的话语方式?高名潞并没有给出一个明确的说法。其实,这所谓新的话语方式就是"身体",就是"肉身的力量",就是身体对大脑的暴动。在这场身体对大脑的暴动中,身体和动物性取代了毛模式形而上学中理性的位置。在九十年代中国艺术家关于身体的艺术实验中,人首先是一个身体和动物性的存在,理性只是这个身体上的附着物,一个小小的"语词"。这样,身体就砍去了意识的头颅,它再也不是意识支配下的被动器具了,身体跳出了意识长期以来对它的操纵、摆布和圈套,跳出了肉身与意识对立漫长的二元叙事传统,跳出了肉身与意识对立中心甘情愿的屈从位置,它不是取代或者颠覆了意识,而是根本就漠视意识,甩掉了意识,进而成为主动的而且是唯一的解释性力量:身体完全可以自我做主了。我们不是根据意识, 而是根据身体自身的力量竞技从各个角度对世界作出解释、估价和透视。"身体在它的生死盛衰中带着对全部真理和错误的认同,"(吉尔o德勒兹《尼采与哲学》第59页,周颖、刘玉宇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1年)它霸道地主宰着道德领域,知识领域和审美领域。世界将总是从身体的角度获得它的各种各样的解释性意义,它是身体动态弃取的产物。"一切从身体出发"--九十年代中期艺术的"身体转向",仿佛一股暗流,冲击着毛模式意识形态主体的坚冰,并开始慢慢地浮出冰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