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摄影诞生迄今的老问题历久常在:摄影是艺术么?
克拉克说他拍照时“从未考虑过什么艺术。”梅普勒索普以他的所谓“实用主义”为托词也认为摄影“不是艺术。”
布拉沃说得极端:“谈论摄影、绘画、雕塑是不是艺术是没有意义的。媒介本身并不是本质问题。”
比阿德自称他的摄影只是“日记”他要使自己的作品“不是作为艺术存在。”他说"日记是私人的东西,不是艺术。”戈尔丁与他的意思相仿佛,称自己的摄影是“视觉日记”。
细汇英公干脆说他的作品‘即使不是摄影也不在乎。”克鲁格则在乎她的作品能够从广告图像“变成艺术家的作品。”可见她认为广告——也即摄影的庞大的副产品——不是艺术。
鲍德里亚警告“危险的是,摄影被艺术而侵蚀,它已经成为艺本。摄影虽然有着人类学的幻觉,但如果从美这一头进人,它的人类学特点就失去了。”
看来摄影泰斗布列松仍将摄影认作”艺术”。他属干现代艺术史祖父辈人物。他说“我的兴趣一直在造型艺术上,摄影不过是其中的一部分。”
法国蓬皮杜中心摄影部部长阿兰沙亚格确认摄影是一种艺术。他被问及馆方以何种标准收藏摄影作品时断然以“艺术”、“进步”及“现代性”为准绳。他说:“不在于照片反映了什么真实性或看它是否忠实于摄影这媒介自身,而是它对现代艺术贡献了什么新的东西。摄影是一种由于工业文明的进步而出现的对旧文化予以扬弃的新装置,它自身在按本方面的进步同时不可避免地引发了它在艺术方面的进步,并且引发了现代艺术的进步。”
他将摄影作品的收藏与绘画等同,坚持“唯一性”与"稀有性"。他说:“谁都知道照片是可以不断复制的,但唯一性与稀有性却又是我们无法回避的出于商业考虑而必须采取的立场。”
我们听谁?相信谁?持续“进步”的“现代艺术”不断颠覆已有的各种艺术定义,问题早己是“什么不是绘画”,“什么不是艺术”至少就媒介而论许多当代艺术家早已放弃传统工具备,尽所能但摄影不能没有摄影机——尽管沙亚格的收藏政策将摄影家本人制作的“原件”(VINTAGE)与今人再度翻印的”现代照片”(ODERN PRINT)严格区分——科技进步难以预料。不过迄今为止,按营造”虚拟现实”的摄影家杰夭沃尔的说法“数码技本改变的只是摄影机的后半部分。”
摄影机吞没了无数摄影家。我在故宫护城河对岸,在名花盛开的季节,每见成群摄影爱好者举着各种牌号的摄影机,捕捉夕阳对准花蕊。我听说国中一位期刊发行人关照编辑严格指令摄影家:“别听摄影家怎么说,他们只负责接快门。”
这本书中的摄影家个个都是工具的主人——或如布列松诚心诚意的反话.“从事摄影的人只是摄影的工具。”这“工具”不听从雇主,而是摄影本身。
但老问题仍在那里.摄影家是什么人?人为什么摄影?
大卫贝利说:“我不喜欢将摄影看成是摄影。”
未被收入此书的辛迪舍曼说“过去我对作为一个摄影家不感兴趣,现在也是。”
哲学家让鲍德里亚说得比较“理论”,他说他追求摄影的理由是去除“事物的意义。”他自称“我不是摄影家”摄影对他来说“完全是一种丧失身份的行为。”
森山大道说得干脆“我并不喜欢摄影机…••我根本没有照相机是武士刀这种感觉。”他缺钱时摄影机便在当铺——能够想象画家与笔音乐家与乐器是这样一种关系么?
好几位摄影家的动机异常单纯。克拉克认为’拍照这件事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在拍摄年轻人。”戈尔丁被男友暴打后对镜自拍是为了将她的生活既”留给自己”也“告诉别人。”韩国人林岭均说他不过是以“他人的面孔”拍“自拍像”即今日国中”前卫”艺术图流行的”身份确认。
然而摄影家却是身份暖昧的人。这书至少有四、五人曾经专攻绘画(我看过布列松晚年的素描,很好,也很差)有的从小玩弄照相机有的半路出家、半路改行。总之他们高度专业,但对摄影似乎并不专情,莫法特、克莱因.贝利既拍照片又拍电影。里希特根本就是职业的画家,他在别的场合说道“我以绘画说明摄影。”萨尔加多毕生”深入生活表现人民”。他居然还在追思四十年前遍及法国的文化造反,他说“应该重新考虑六十年代学生运动的根本问题。”
书中几位日本人对摄影的表述南辕北辙: 东松照明执意要在战后日本被美国化的现实中,找回未被美国化的日本,他要用照片使“人们的感性苏醒”细江英公在拍摄中放肆摆布三岛由纪夫乃是为了“砸烂偶像。”后者配合如仪:江成常夫痛感日本人“轻易忘记了战后遗留的问题”他借摄影机记取历史,以都市为主题的森山大道和筱山纪信则对历史不及一词,前者说‘我与任何城市一见如故。”后者认为摄影是“把已经存在的世界的最好的地方裁剪下来。”荒木经惟说“摄影是快乐本身,摄影是轻快甚至是轻浮的。”他真会说话:“作为一种心情,我宁可相信照片而不是文字。”
在摄影家”罗生门”式的口供中我们如何把握摄影的案情、动机.陈述与脉络?西方绘画虽则流派纷繁,皆可追溯史迹,归宗本源,譬如希腊,譬如文艺复兴,而摄影的野性天生不知就范,数典忘祖,放肆穿越其他艺术止步之处。试将摄影分类或归纳必遭遇无数反证。被称作“先锋”、实验”的艺术意在追问什么是艺术,严肃摄影总能有效地以各种截然不同的方式,既问且答,亦答亦问: 摄影是什么,什么是摄影。
“记录”、“见证”、“现实”、瞬间”是摄影话语中最常见的词。
对此摄影机天然地难咎其责,仿佛”原罪”。可是蓬皮杜中心摄影部那位沙亚格说,他们开始收藏广告与时装摄影,却一向拒绝新闻纪实摄影。“ICP”的立场迥然不问我在那里看过多少新闻摄影,充满时事、是非、暴力与战争。””911”惨祸当天上午,著名的马格南”摄影小组居然齐集曼哈顿开会,各国成员闻讯休会,冲向现场,一位资深女摄影家事后在展览说明中写道:“人群奔逃而来,我穿过他们,迎向世贸中心”。那天,纪实摄影并未证明“摄影机在场”的真理,反倒像事件的发生是为了摄影机;天作孽!这岂非又一道”人生模仿艺术”的悖论。<BR>但是,稍稍审察摄影史的全景观与进行时,我们会发现,伟大的纪实经典只是其中一小部分。
在这本谈话录中纪实与摄影的关系、摄影与“现实”的关系,人与世界的关系,充满珍贵的”悖论”这些悖论超越了被社会普遍认同的”道德”建构着摄影自身的“道德”这“道德”也超越了摄影史在此书及其他我所读过的摄影文本中似乎每一位摄影家都有自己的方法论与摄影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