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原创何以可能?
自从有艺术批评以来,“创造”、“创新”、“独创”这些概念一直被强调。可是,当人们使用“原创”这个概念的时候,情况有了不同,因为“原”字,人们給这种“原的创造”赋予了特别的含义。 例如:
“原创一词含有最初的、首先的、新颖的、原生的、独特的等语义。”(1)
“原来的、最早的、最初的。不是临摹别人的,不同于别人的、不可重复的,是属于你自己的,是你自己最先画的。”(2)
“前所未有的、与众不同的才是原创;即使是新的表现、新的方式,不是独一无二的就不是原创。”(3)
这种“最初”、“原生”、“最早”、“前所未有”、“独一无二”如何可能?
无论从逻辑意义上讲,还是具体从知识谱系、艺术谱系的角度去考察,将原创解释为思想观念、艺术图像的“最早”或“原生”是值得怀疑的。
(一)、人是环境的产物,学习的产物,人类的思想和知识是不断生成的,人类的艺术是不断延续、发展的。终极意义上的“原创”如同“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悖论一样,在发生学意义上,无法作出逻辑上的判断。我们只能假定,“原创”不可能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如果原创是鸡,是哪一只蛋孵出了这只鸡?如果原创是蛋,那么是哪只鸡生下了这只蛋?
学者止庵曾说:“绝对的、完全的原创性,几乎是不存在的。因此我想提个最低标准:一篇文章里有一句真正属于自己的话,就叫原创性。”(4)
止庵提出的最低标准的原创性,“一句真正属于自己的话”,在逻辑上仍然无法判定它就完全属于自己。无论是“自己的话”,还是所谓“最早的概念”、“最初的理论”,它们都不能摆脱前人或已有思想资料的影响。因此,绝对的原创是不可能的,世上不可能没有任何上下文的原创,任何事物皆有因果关系和普遍联系。
(二)、终极意义上的原创在事实上找不到有力的例证。
以思想史为例,在人类思想史上,苏格拉底、释迦牟尼、孔夫子、耶稣基督、默罕默德、黑格尔、康德、马克思……可谓是开启了全新面貌思想家。但是,他们每一个人思想和理论,都可以找到来源和借鉴之处:古希腊智者学派对苏格拉底的影响;印度婆罗门教对释迦牟尼的影响;中国奴隶社会以及封建社会初期的民本思想、宗法思想、中庸思想、大同思想对孔子的影响……等等。
这些大思想家的确体现了最高的创造性,然而他们的创造是在继承了前人优秀思想资源基础上实现的。我们只能将他们看作是人类思想接力赛中的博尔特,在他跑的那一棒,最快、最精彩,远远超过了他人;他创造的成绩,作为遗产,对后来者一直产生着深远的影响。
(三)、一旦把原创绝对化,后果将是非常可怕的。如果认为原创只能是属于自己的,独创的,非摹仿的,那么,世界上将因此出现无数的原创文字、原创图像、原创音乐……这样的“原创”谁能看懂,谁能听懂?人与人的交流又何以可能呢?
原创一定要在非原创的背景中才能生效;所谓非原创,就是那些已有的知识,共同的文化默契和共同的图式背景;只有当原创因素和非原创因素结合在一起的时候,艺术才有被理解的可能性。
(四)、原创如何认定?如果时间上的“最早”、“最初”是原创的一个重要指标,那么,在理论上,只有对艺术的历史有着充分了解,占有了全部资料的人,才有资格对某个艺术品是否原创发表权威的意见。于是,原创的问题将转化成为一个艺术史的问题。
艺术家徐冰最近谈到文革时期当知青的经历:“老人翻出纸样,按照上面的怪字,描在白布上,做成幡。……这叫‘鬼画符’,是一种能与阴间沟通的文字。……我在收粮沟接触到这些被归为‘民俗学’的东西,有一股鬼气,附在我身上,影响着日后的创作。”(5)有了他本人的这段自述,对研究徐冰的“天书”,尤其是这件重要作品的思想和图式来源方面,将会产生新的认识。
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对“原创”的认定将成为一个没有终结的时间过程,知识的有限性决定了今天的“原创”可能被明天新发现的“原创”所替代,只是,这样一个艺术史的课题对普通的艺术接受者而言,究竟有多少必要性?
哲学家罗素曾经责备他的学生维特根斯坦,在谈论许多问题的时候没有提供背后的根据,维特根斯坦却惊嚷:送玫瑰花給罗素的时候,难道还应该把玫瑰花的根也一并送上吗?(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