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现在,在我们所接受的艺术史教育中,一部艺术史著作的权 威性、严肃性仍然是被高度强调的。权威的作者、权威的出版社、 权威的版本……过去,在艺术史撰写方面,往往集体写作的比较 多,反复讨论的比较多,层层审查的比较多。在许多问题上,宁可 避而不谈,也不轻易尝试新说;宁可少些,但要稳些……为什么? 其背后的原因就是怕乱了秩序,动摇高下重轻的传统说法,冒犯了 历史已有的定评。
从这个角度看当代艺术史,当代人写当代事,倒是对艺术史写 作的一个大胆的突破,对传统禁忌的一种解放。当代艺术尚处在边 缘的时候,就有人开始修史;当它今天成为显学,同样也有人在修史。就目前而言,过去正史、野史的分别,似乎对当代艺术史写作 没有什么实质性影响。
在当代艺术史的书写成为可能的今天,应该怎么写,还有许多问题。
例如,困扰当代艺术史写作的,是作者总要面临选谁不选谁的问题。一个当代艺术家最在意的,是艺术史如何书写自己,多少篇幅,如何定位?在人们关于当代艺术史的争论中,最多的话题也是 纠缠在“漏掉了某重要的人”、“漏掉了某重要的事”上面。
大家对当代艺术史上作品出现的“先后秩序”特别感兴趣。 尽管我们说,就观念和形式而言,中国当代艺术的“原创”并不 多,大多数都能找到外来的母本,可是大家讨论当代艺术史时, 往往忽略了这个背景,特别强调某种类型的作品是某某最早开始 做的。其实,在学习和借鉴的过程中,模仿性的作品的确是可以同时发生的。
由此连带出的另一个问题是,由于传统对历史书写的看重和强 调,在今天的艺术批评和艺术史的相互关系中,艺术史容易以居高 临下的姿态,歧视艺术批评。在今天学院的背景中,从事艺术史研究或写作容易让人获得尊敬,认为艺术史才是学问,而看不起艺术 批评的大有人在。
凡此种种,都说明了,由于历史写作在中国人心目中有如此的魔力,所以,这种古老的“历史癖”会直接对当代艺术史写作产生影响。
五
中国的史学传统之三,将历史的书写道德化,其目的是为了塑造 历史书写“直书”、“实写”的客观品质。这种光环造成了对历史 文本的崇拜,而缺少怀疑、证伪的精神。
钱穆在《中国史学名著》里讲了一个故事:公元前548年,齐国 大臣崔杼杀了当朝的国君。连齐庄公都敢杀,还有谁不敢杀?一时间,齐国人噤若寒蝉,人人自危。可齐国史官却直书:“崔杼弑其 君。”崔杼二话没说,杀了史官。继任者是史官的弟弟,他毫不犹 豫地再书:“崔杼弑其君!”崔杼再杀。三弟继任仍书:“崔杼弑其君!”与此同时,齐国有个南史氏听说此事,捧着笔前来,准备继续书写。直到听说齐史官已经定书此事,崔杼不再杀害为止。历史上可能的确有过这样能够“秉笔直书”的史官,但是,对历史写作进行这种道德化的强调,使得对“史德”的叙述最后转化成对历史写作的真实性的肯定。几乎每个从事历史写作的人,都认为 自己是在立此存照,如实地书写历史。
中国人对历史的依赖也决定了,把历史的最高价值看作是公正客 观地书写真实的史实。
“实录”是中国传统史学的重要概念,司马迁的史学,就以史文 之“直”而著称,“不虚美,不隐恶”。
一代代中国的历史学家,在有意和无意中,都在强化这种思想。 问题是,一个具有高尚“史德”的人,尽管主观上愿意将历史的真 实呈现给我们,但是,他在事实上是否能够做到呢?这其实是另外一个问题。然而,对历史,对“书”的崇拜,几乎成为了中国人的 一种集体无意识。凡是进了书、入了史的,似乎就有了一种先验的 正确性。
问题是,历史,特别是当代史,如何自我验证它事实记录的真 实性和价值判断的正确性呢?“历史学从来不是脱离历史进程而独立存在的纯学问,历史学家也从来不是脱离历史时代而独立的局外 人。爱德华·卡尔说,时代决定我们研究什么和如何进行研究。”[6] 从现有的几部中国当代艺术史的著作看,几乎所有的作者在叙述他们写作目的的时候,仍沉浸在“如实”、“客观”、“中立”的想象中。例如邹跃进,在写《新中国美术史》的时候,一方面强调 “主体间性”和“文本间性”,另一方面又在强调“价值中立”、“无我”和“无限后退”。
时间上的近距离似乎可以给当代艺术史的写作者一个如实地还 原刚刚发生的事件的便利;另一方面,这些作品和人物还在眼前晃 动,这些人和作品正在和写作者保持着千丝万缕联系;这种时候,这种状态不仅是当代艺术史的写作者面临的一个两难处境,同时对我们如何评论当代艺术史的写作也是一个两难。
注释:
[1]黑格尔:《历史哲学》,王造时译,上海书店出版社,1999年,第123页。
[2]此处参见徐浩、侯建新:《当代西方史学流派》第18页~23页,中国人民 大学出版社,2009年5月
[3]于沛主编:《20世纪的西方史学》,武汉大学出版社,2009年5月版,第23页
[4]《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版,第1卷,第98~100页,人民出版社1995年 [5]萧功秦:《从千年文明史看中国大转型》,见《南方都市报》2009年11月29日“阅读与思考”版
[6]向若虚:《中国史学传统的两个侧面:盛世修史与乱世著史——兼与王曾 瑜先生商榷》引自“中华文史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