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谈时间:2010年5月2日
访谈地点:北京望京
杜曦云(以下简称杜):我们想先从艺术观的角度来谈。《七十年代》这本书收录你的文章中提到,在七十年代的许多思潮中,包括民主墙的事件中,你都是一个观看者。为什么当时选择做一个观看者,而不是一个介入者?
徐冰(以下简称徐):这个不是可以选择的,它是一个自然的结果。我当时很仰慕北岛、王克平、马德升这些人。“星星美展”、“四月影会”我都会去看,包括高行健的小剧场,只要我觉得有意思的活动我都参与,但我不是主角,这跟性格有关。虽然我对这些事感兴趣,但实际上性格很本质的那一部分比较腼腆,或者说是比较老实、循规蹈矩。
杜:你认为你与他们的差异是什么?你谈到因为性格的不同,有什么不同?
徐:性格不同有很多原因。
第一,可能由于基因遗传。我家里人的性格,从我父亲到母亲,都偏于温和。
第二,环境。我从小在北大校园里长大,校园里那些人的处事态度、工作态度都是属于比较温和的方式。我是从北大幼儿园、附小、附中、高中这样一路过来,周围的同学差不多都是这个圈子的人,父母做的事和环境都差不多,这种环境甚至影响人的生理节奏。
与我相同的生活环境下长大的孩子,差不多家里都有问题。毛泽东说过:“北大是池深王八多”,从1957年反右到文革,我和我的同学家里几乎都出了“问题”。在那么一个环境下,这些孩子对自己要求特别严格,但没有一个特别锋利的,虽然挺有才华——这种才华完全是在书本和自己的爱好上,完全没法跟社会直接交锋。因为在成长的过程中,我们主要目的都是在改造自己,让自己与革命更同步或者是更接近,而不要给革命事业带来累赘。
第三,北大在郊区。马德升、王克平那些人在城里,是留城的工人。我们毕业以后,就要去靠近河北的山区插队。政治上都变得不那么敏感,我们这种背景的人,不可能成为一个主角,因为没有对政治的敏感度。
杜:作为一个过来人,你如何看待当时的“无名画会”、“今天杂志”、“星星美展”?
徐:我一直觉得这些人很了不起,因为我总是把当时的我和他们比较,我属于愚昧的一类。事实上“无名”那些人,如杨雨澍、张达安等,他们在“文革”以前就开始有些个人探索。在我画画以后知道这些人,当时其实是没有什么政治、自由这些概念的,就是觉得这些人画得好,非常个性地去对待艺术。
杜:明确的政治对抗性,只是个体自由在艺术方面的一个发散。
徐:对,可我在高中的时候大量的出版报、刻钢板、做宣传,都是非常八股的那一套文章、顺口溜、标语等,这些内容我并不真的懂,因为我对此不敏感。我的任务就是美工,把它做得好看。我当时的这种思维和个性的态度,与“无名”、“星星”这些人比起来,显然是一个没有个人意志的人。
艺术真正的深度不是风格比较和流派比较的结果,博伊斯与古元的艺术风格没有高下之分,他们比较的地方在与看谁把艺术与他生活时代的关系处理的更好,谁就是更好的艺术家。
赵子龙(以下简称赵):你为什么要提“艺术为人民”?你认为它真正的含义是什么?
徐:前几天与李陀他们聊天,探讨对文革的反省与重新认识的角度。回忆起1991年,在美国芝加哥与黄子平、钟阿城、张朗朗他们聊天时,我曾提到文革问题的一部分是需要从文化角度去对待的。我发现毛泽东的方法确实很厉害。
李国华(以下简称李):他吸引你的到底是什么?为什么你会对他的某些东西感兴趣,并进行了一种当代性的转换?
徐:我认为“中国出了个毛泽东”这个现象是需要中国人认真对待的,对他的方法必须研究和判断。做好了会受益,否则会有灾难。
赵:你说过“西方的老师是博伊斯,我们的老师是毛泽东”。
徐:对,这话容易被误解。我认为事实上是这样的,甭管毛泽东这个人有没有问题。
再回到关于艺术的态度上。去香港时,我发现香港的“艺术为人民”做得好。当时出去的机会很少,所以一出去就特别敏感。香港什么类型的文化、艺术都有:西方的、民间的、庸俗的、商业的。虽然在艺术上都不是太好,但它就是为香港人服务。当然它由商业机制来推动,因为商业目的和人民接受的利益是相同的,为人民服务做好了,商业目的也就达到了。香港的资本主义艺术做的很好。
这是一个需要反思的问题,当然西方现代艺术也有其问题。我做过一个对谈《笔墨当随时代》,主要是讨论西方当代艺术的弊病。当时,很多人不太理解,认为我在西方获得了好处,反过来又说西方现代艺术的问题,是故意在说给大陆的人听。但事实上,因为我确实深入到西方现代艺术领域之中,所以感觉到这个系统的问题,我的背景也使我对他们的问题更加敏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