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的罗杰·弗莱与贝尔的形式主义批评,即是以康德哲学为基础的,强调的是形式和审美的关系,但也强调了形式的客体特征,所以他们更多抓住的是具体的形式因素,比如色彩、造型、线条,等等这样的一些因素。他们是不反思审美活动本身的,但是到了格林伯格的阶段,审美活动是否牢靠的问题被提了出来,于是格林伯格把形式纳入了现代主义不断自我批判的传统中,使形式获得了自我批判这样一种历史动力。实际上,在俄国形式主义那里已经包含了形式对审美的批判性,陌生化手法,什克洛夫斯基认为陌生化手法的意义是刷新我们的感觉,他把我们从对事物的那种习惯化的、自动化的那种感知状态中还原出来,这是形式与审美的,也即是对主体、对人的意义。这里已经包含了一种先锋和媚俗的辩证法,当形式成为俗套,审美感知也即成为俗套,而新的形式就需要被创造出了,新的审美感觉也会被创造出来。这种辩证法,格林伯格把它法典化了,变成了一种现代主义的内部法则,一方面我们要通过内部批判寻找审美的牢靠基础,形式或媒介性,一方面,建立在形式与媒介性之上的审美又构成了一种社会批判。
这就是阿多诺的艺术自律与形式自律的思想,阿多诺把这种自律放到了他的否定性辩证法中,艺术因为自主,形式因为自律才能构成一种社会批判。我摘录了《美学理论》中的几句话:
“被称为形式的东西是所有逻辑性的总和整体,或者在更为广泛的意义上,是艺术作品中的连贯性”
“形式概念在艺术与经验生活之间划出一条质性的与对抗性的分界线”
“形式是改变经验存在的法则”
“艺术能否继续生存下去的问题,有赖于一种新的形式美学出现的可能性”
(阿多诺:《美学理论》)
可以看出,阿多诺对“形式”的理解更为包容,因为他从哲学方法论来把握的,所以他不像弗莱那样必须要找到一个所谓形式的因素,这样一种视觉的因素,也不像格林伯格,必须要找到某种媒介基础,阿多诺更多强调的是艺术作品内部的某种连贯性,那么他为什么要强调这种连贯性,因为“形式概念在艺术与经验生活之间划出一条质性的与对抗性的分界线”,而“形式是改变经验存在的法则”。阿多诺对形式的思考是与艺术终结的问题相关的,“艺术能否继续生存下去的问题,有赖于一种新的形式美学出现的可能性”。我们可以说阿多诺是把形式主义,或者说现代主义推到一个最高的,推到了一个真正哲学层面的人,一个大师,我们就以他的这些概念为基础,来看看语言学转向、图像转向和形式主义的一些内在关系。
语言学转向,刚才沈老师已经说得比较多了,我想再补充一点点。语言学转向包括各个方面,包括哲学层面上的,维也纳小组的语言分析哲学,也有语言学上的,比如索绪尔的语言学,更有文学研究中的,俄国形式主义与布拉格学派等等,他们都打开了一个缺口,打开了一个门径,促使了一种新的视域与方法的出现。我们现在所讨论的语言学转向,更多面对的是这些基本的概念方法在更广泛的领域中运用,比如说结构主义,它是一个跨学科的时代性的思潮,再比如说符号学,它不仅是哪一个学科所独有的,虽然它最早出现在文学理论中。放在思想史的背景下来看,语言学转向是一个整体的视域的转换,用罗蒂的话说,古代人们关注的是事物,是本体;近代,比如康德,他关注的是心灵,是心灵如何认识事物,能否认识本体,而现代的哲学所关注的是语言。但是罗蒂所说的语言不能理解为狭义上的语言文字,所以我觉得“语言”在这里应该换成别的一个更具包容性的概念,即“表征”,语言只是表征方式中的一种,如果站在西方艺术史的角度来看,西方艺术史的一个核心概念就是再现,即表征。表征不仅是指再现某一个对象和客体,也不仅仅是视觉意义上的再现,它经常是生产性的、建构性的,它也是一种意义的传递和组织过程。这里说的就是表征的建构性与社会性,这是后来的文化研究的基本思想,比如我们可以说我们的春晚、奥运会、世博会,都是一种表征事件,它表征的——建构的——是一种国家主义或者民族国家的话语。把语言/表征与话语联系起来,这是语言学转向的一个阶段,即话语转向。
虽然现在我们大都是以索绪尔的语言学模式为基础,但是他的语言学并不是语言学转向的全部,美国实用主义哲学传统下的皮尔斯的符号学也很重要,甚至现在在图像转向的议题下显得尤为重要。我们比较一下索绪尔与皮尔斯的语言模式的差异,索绪尔的语言学的基础是把符号分为能指与所指,符号即是约定俗成的能指与所指的关系,比如说“杯子”,beizi这个发音是能指,而杯子这个概念是所指,而beizi和杯子之间的关系是什么呢?索绪尔说这是任意的,这是任意的关系,比如在英语中,杯子的能指是cup,需要强调的是,cup在英语中并不仅仅指的是汉语中的杯子,它们之间并没有对应关系。也就是说,索绪尔的语言学中有一种潜在观念,即语言系统和实在世界是没有直接关系的,而所指/含义只是语言系统内部的能指差异所带来的,所以符号是一种分节,语言学也是一种分节学。总之,整个的语言系统是和所谓的客观真实的世界没有关系的,在索绪尔的语言学模型中,实在的世界被视为一种客观对应物,虽然并没有被归入虚无,但是确实被存而不论了。
后来罗兰·巴特把索绪尔的语言学模式颠倒过来的,什么意思呢?因为,索绪尔认为他的语言学只是某种普遍符号学的一个部分,但是罗兰·巴特则把符号学视为了语言学的一部分,也就是说,他把索绪尔的语言学模式运用到了社会文化领域中去了,比如时尚、比赛、饮食等等,所以说他把索绪尔颠倒过来了,开创了一种以索绪尔语言学为基础的符号学。这在后来的文化理论中埋藏了一个危险,如果德里达说的是对的话,文本之外别无它物,那么任何我们所谓的艺术也好,文化也好,文学也好,理论学也好,所有的这些文化活动都是无效的,因为这些都只是在文本内部,在玩一种差异的游戏,这会把文化理论所期望的文化政治和真正的政治实践分开。所以,最近伊格尔顿的一本小册子叫《理论之后》,他站在左派马克思主义的这个立场来看各自各样的文化理论,认为文化理论所谓的文化政治,实际上是废除了真正意义上的左派政治实践,因为大家都做文化去了,没有人在做政治。
为什么索绪尔语言学有这样一个问题呢?因为索绪尔语言学的背景还是新康德主义,康德哲学的基本框架是对现象界与物自体的划分,他强调了人类认识活动的边界,后来的新康德主义马堡学派的传人卡西尔也是在这个框架下思考的,虽然他他认为人是符号的动物,但是他的符号是一种象征形式,他们只是认为人类所有活动,包括科学、历史、宗教和艺术的本质都是一种象征化活动,这里虽然包含了一种实践的人文主义,但是现实如何才能发生实际的变化? 还是得从主体革命开始,即审美教育、审美解放、艺术自主、形式自律这些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