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吴冠中与许江从自身的心路历程和认识出发,围绕艺术追求、创作状况进行了生动而深入的交谈,让人可以更为真切的理解人的思考、情感是如何转化为一种艺术情怀、外化为一种表达方式这个艺术的核心问题的,而这个问题在理论的描述中往往是语焉不详的。本期刊发的颜新元《中国当代艺术“新民间”形成的历史境遇》一文,把“新民间”这种中国当代美术有其后殖民意味,但更应该重视它在中国文化处境中,去寻找这个艺术的根源。虽然我们并不否认中国当代美术有其后殖民意味,但更应该重视它在中国的源渊。《宣和画谱》很长时间以来被史学界当作是宋徽宗赵佶的钦定之作,而本期[史学]刊发的韦宾的《宣和画谱名出金无说---兼论,<宣和画谱>与徽宗绘画思想无关》一文,则质疑了这种成说习见,并变为《宣和画谱》其名实出金元,是根据北宋御府所藏的一部画作帐目编撰而成的。此文推理立论新颖、论述缜密,故公诸此。
许江(以下简称“许”):那天您去看我的展览,可惜我不在。后来,在场的几个同志,听了您的点评,都很激动,也很受启发,受益非常多。明天展览将结束,在我回去之前,来看望一下吴老。第一,感谢吴老对我的关心;第二,我也来向您请教,因为这种机会也不太多。第三,真心地邀请您,可以安排个时间在我们那儿住一段时间,杭州的秋天非常好。
吴冠中(以下简称“吴”):少小离家老大回呀!
许:这几年,杭州治理得非常好。
吴:只要上帝给我假期呀!只要到时候身体方面还许可,我对杭州是很有感情的。
我们那个年代,我年轻的时候在杭州怎么去学美术了呢?那时,浙江大学很难考,涉及个人的生活前途方面,工科最好,那么我怎么会舍弃浙大而“荒唐”地学了美术了呢?我在许多场合讲过了,因为杭州艺专给我美,美启发了我。音乐、美术、体育,一看就是美,有很大的力量,把我拉过去,我一辈子投身美术是杭州艺专给我的启示,如果那时我参观南京中央大学的话,我决不会学绘画。原先我对图画并没有感情,偏偏杭州让我感到美,杭州的美改变了我的人生。那时我很小,看艺专的美术馆展出的画,也看那些学生在教室画素描、油画,我就像成长中的婴儿,看到世界这么灿烂。林风眠的学校当时给了我那么强烈的力量,美的教育确实在我身上体现了,彻底改变了我,一个工科学生来从事美术。
我都一直在怀念杭州。现在画价普遍高了,当然是好事,但是让我悲哀的是,美少了,图画多了,描绘多了,技法多了。这些东西是另外一个行当了,这个行当不是让我投身进去的。现在看来,很多美术学校离美越来越远,都往技术方面去了,杭州我的母校还保留着美的宗旨,还在那里开花,这点我觉得很欣慰。
许江的画展,美的传统在许江的作品中还在发挥,杭州的精神还没死亡。杭州艺专的印象,就是那种令人难忘的美感,包括蔡威廉、吴大羽那种对美的追求,那么感人,是美的享受。对杭州真正的感情还是希望发扬美的东西。美术,美术,如果“美”消失了,变成“术”,那是悲哀。
许:这次来办画展,也举办了研讨会,在研讨会上着重讨论几个问题。这些问题都是大家关心的:如关于图像时代的视觉真实的问题,还有今天绘画创作的背景问题。其核心是,技术的东西越来越多,在我们周边,照相机、电影电视、数字图像技术在不断地发展,这些技术发达之后,美术怎么办?绘画有没有危机?今天,有相当一部分人,对绘画自身的美,绘画的那个绘画性,绘画打动人的那种具有生命的东西丧失了感觉,对整个绘画的品赏能力、理解能力和对美的感受力在下降,这种下降有两方面的倾向,一种是我们中的一部分人满足于技巧表现,把画画得漂亮,却缺少内在的东西。另一种,一部分强调观念的人们一看到绘画形态就觉得过时了,失去了品赏阅鉴的耐心,图像成了符号,读图代替了品画。这两方面都存在着在绘画中如何存持美的灵魂,同时这种美的灵魂如何活在今日生活中的问题。
吴:确实这样。林风眠当年把美的关系教得很好。解放以后,我多次提出应尽量回到“美”上。那么现在呢,现在失掉了什么东西了?有人讲一切的艺术趋向于音乐,趋向于抽象,抽出来提纯的东西是美本身的因素,是美特有的东西。但今天,艺术越来越空洞,灵魂越来越空洞。现在我认为一切艺术应该趋向于诗,诗包涵了音乐的境界,文学的内涵,这里不是指文学性的绘画,而是指绘画本身所有的诗性内涵。诗是控制艺术的,一切艺术的感人源于诗性的力量。在我看来你的画是在往诗和思方面探索的。
这种诗性又是极朴实的。在初中的时候,我接受丰子恺的作品,觉得有生活情调,有亲切感,进入国立艺专后,瞧不起他了,觉得太简单。那么转了一大圈,现在再看丰子恺的画,仍然觉得是好的,充满童真和天趣。丰子恺是大师,大师是慈母,大师是人类灵魂的母亲,他们的作品里总有亲切动人的东西。我觉得你的画中有这种东西,很难得很难得。
看你的画,感触颇多,以你的社会工作,总以为应该坐在宝马车里,在机场来回跑个没完。但是,你却始终不放弃画笔,更难能可贵的是,你的画中总有一份沧桑感。好像是在高山上遥望,看过去的沧桑,看遥远的沧桑,这与你的年龄不相符,你的追求是在揭露人生的本质,有点苍凉森然的感觉。你所展览的是有研究性的作品。大厅里的向日葵,要拉开适当的距离看。近距离看,画的筋骨出来了;远一点看,血肉不足。《水云间》的黑白大效果出来了。有几幅要近看才出这个效果,远一点看就有不足。
许:说得太好了。
吴:当然,这个筋骨非常重要。在人民大众那里,他们要筋骨,但还要有血肉。看你画的桥是很感人的,但蓝色的桥却觉得不足。首先应当充满一种意象,感觉满天都是星空,到星空的世界里去,然后再到桥里面去。我的意思是,应先到一个意象世界里去,然后再到具体的“形”里边去,而不应该这样反过来的效果。感性、理性,你两者都很清晰,有时两者融合,有时又两者冲突,冲突时往往理性强于感性,或者说感性被理性压了一点。艺术的最重要的感觉还是归于感性的,感性之后才有理性。
许:吴老,您刚才说的一番话,言简意赅。不仅在点评我的画,同时还涉及如何看画的问题。我们面对这样一个时代,绘画何为?绘画坚持什么?什么是绘画最重要的内涵?您的回答是诗就是绘画的内涵境界。如丰子恺那般平淡感人。那么对照我的画,就感觉筋骨多了,血肉不足;骨架方面比较强,而韵味方面缺少一些。尤其你刚才谈到的“桥”的例子特别好,第一眼不要让大家感觉到桥,而是让大家感觉是在一个非常独特的境界当中,诗的境界之中,然后是桥。我觉得这正是中国古典的命题,“意在笔先”。“意”应当是在人与物相融相即时,从心里给出一个饱满的感受,意应在前面,同时意又落在形象中。意就是您说的星空般的感受,一种在心的感受,仔细看又在桥中,在眼中的“桥”的形象之中。
我读过您对《石涛话语录》的研究,《石涛话语录》中的《尊受篇》,所讲的受在先、识在后,提出“画受墨,墨受笔,笔受腕,腕受心”,强调人对天地境界的心灵感受是第一位的,绘画,首先要从于心。刚才您说的那段话,正利用中国古典的美学思想对我的画所进行的很好的批评。我深有感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