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康定斯基之后,“抽象”成为西方现代艺术的主要语言形式和重要美学规范,深刻体现了现代美学思想的内在变革。正如任何艺术都有其自身的发展谱系和标准一样,抽象艺术也有自身的艺术史上下文关系和标准,如古典时期康德的“形式的合目的性”、现代主义时期克莱夫·贝尔的“有意味的形式”以及格林伯格的“绘画的平面性”等。但是,这个谱系只是基于西方自身内部发展脉络的。美术史中的一个重要事实是,日本美术曾对19世纪末西方美术的现代转型产生了不容忽视的影响。日本美术的自然观体现出了不同于其他国家的、富有独特民族性的文化心理,由此孕育出的艺术形态也明显有别于西方传统样式。东方式的感性体验为反对学院派的艺术家们提供了一个可操作的现实样板,推进了西方的艺术趣味、审美特质和表现手法的变革。尤其需要指出的是,日本美术对新艺术运动的影响意义深远,有机的线条、平涂的色彩等形式语言与后来的西方抽象绘画异曲同工。1891年,法国评论家罗歇·马克斯曾就日本美术对欧洲的影响指出:“无视这一影响,将无法正确理解近代绘画革命的起源,……将无法看清今天样式的本质因素。实际上,这种影响可以与古典艺术之于文艺复兴时代的重要性相提并论。”[1]
一、日本抽象艺术的原点
日本文化的起源可以追溯到远古的绳纹时代(约公元前10000—前300年),这种文化始于中国文明改变日本面貌之前的一万两千年前。这一时期最具代表性的文化遗存是陶器,因陶器上的纹饰主要以绳纹压印构成而得名。纵观人类文明史,世界上任何民族的艺术活动几乎都发端于原始陶器。史前原始人类均有着强烈的装饰热情,这可以从陶器造型及纹饰上得到证明。绳纹人几乎无视器物的实用性和功能性,尤其热衷于在陶器的开口处饰以各种的纹样,这也是整个器体最精彩的部分。从这个意义上说,绳纹陶器不仅是日本上古时代的文物,更是日本美术史中具有很高水准的、最纯粹的抽象雕塑。作为新石器时代的产物,如此华丽、复杂的装饰与雕刻的特质表现可谓举世罕见,被认为是日本民族最初的纯粹抽象造型活动。
如果将绳纹陶器与几乎同时出现的中国半坡彩陶文明相对照,可见两种截然不同的文化性格。半坡彩陶体现的是一种静谧的合理主义精神,绳纹陶器却反其道而行之,奇异的造型与奔放的纹饰,蕴含着一种强烈的宗教意识,最精彩的部分就是那些凹凸有致、笔走龙蛇般的装饰性纹饰,极具视觉张力的抽象线条是陶器的精神所在,蕴含着无限上升的、不可思议的生命力量。
虽然日本文化这种早期性格具有萌芽性、未开化性、非理性等文化特征,但其中却潜存着未来日本文化发展的内在活力与积极因素,并且至今仍是构成日本文化的核心部分。后来的日本文化虽几经变形,但终究是“形”变而“神”未变,这个“神”即是“绳魂”。[2] 对艺术符号和经验秩序的追本溯源无疑是认识和理解一个民族艺术形态的根本途径,“绳魂”就是日本民族精神结构和文化形态的基础。后来弥生时代(约公元前300—300年)的陶器和古坟时代(300—600年)的墓室壁画里纤细的线条美感和明快的几何图形,正是以绳纹陶器的抽象形态为基础。福柯曾经指出,一种文化的基本符号控制着它的语言、感知机制、交流、技巧、价值和实践的等级,这些符号从一开始就为每个人确立了经验的秩序。显然,绳纹陶器上的抽象符号作为日本文化在受到外来影响之前的原生形式语言,为后来的整个日本造型艺术奠定了基本秩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