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非对称与非定形

非对称性构图是给西方带来震撼的日本美术魅力之所在，蕴涵着跳跃感的左右不均衡的构图是与日本人的自然观和生命意识息息相关的独特审美意识。非对称性概念并不是单纯地破坏协调和模仿自然的不均等，而是要在整体把握上达到某种统一，进而达到更高层次的和谐。在日本人的审美意识中，非对称、不规则、不匀整的背后实际上潜隐着的是更对称、更规则、更匀整的东西。因为在人的视觉记忆中，不连续的形状具有增长的潜质，能够使观者依据各自不同的心理经验形成不同的完整形态，从而扩张和丰富可见形状的表现力。正如铃木大拙指出的那样：“日本艺术最显著的特色之一是非对称性，这一观念显然来自马远的‘一角’样式。最明白大胆的范例体现在佛教寺院的建筑规划上。山门、法堂、佛殿等主要建筑物虽然都建在一条直线上，但后来的、从属的建筑物乃至其他一些更重要的建筑物并非在主线的两侧对称排列。后者顺应地势特征不规则地分散。如果到日光寺等地拜访，就很容易理解这一事实。非对称性可称之为此类日本建筑的特色”。[11] 由此可见，日本美术中的非对称性构图并不是简单的表面样式，而是蕴含着更深厚的文化心理特征。

日本绘画的另一个主要特征“局部放大”手法也由此而来，即将画面主体极度推近，导致主体部分被画面边缘切断，随着主体完整性的心理暗示，使表现空间延伸到了画面之外。相对于西方绘画的写实性原则，日本绘画不追求主体以及有限画面空间的完整。在日本人的心目中，不完整的形式和有缺陷的事实都更有助于传达精神意念，因为太完美的形式容易使人的注意力停留在形式表面而忽略本质的真实，人们通过在心理上和精神上对不完整景物的完整化这样一个过程，更能接近于发现对象的本质精神。

非对称性还包含有“非定形与定形的平衡”的概念，非定形（Accidental Form、Automatic Pattern、Happening Form）意指突发的、自动形成的、非科学的、偶然的形态，主要包括自然界非直线几何状的有机形、分形以及各种难以量化表达的混沌状态。“非定形与定形的微妙平衡”及“非对称性构图”是日本样式的重要特征，反映出四季和丰富的自然、植物意识，这些对象都具有“非定形”的形式特征。“大自然中所包含的造型是非定形的宝库，以自然为师的造型艺术必然呈现为非定形”，“其主体与纹样装饰性的巧妙组合以及高度平衡感的构成，是日本之外的美术所不具有的”。 [12] 

以古希腊文明为基础的欧洲传统文化经过文艺复兴之后，崇尚科学与理性的哲思，自然成为人类征服的对象，基于黄金分割率的造型原则，从平面绘画到建筑设计均崇尚对称与平衡，因此垂直线、水平线成为构图主体。而日本美术的造型推崇非定形原则，即排除垂直线、水平线包围的无机性方形，多用斜线、曲线以及有机形的构图。日本学者三井秀树指出：“即使再复杂的非定形状态，也具有某种潜在的秩序，而日本人天生具有感知这种秩序的能力。由非定形的穿插组合产生的如同音乐般旋律的节奏，对于日本人来说是至高无上的欣赏和享受”。[13] 通过对日本美术的研究，不难看到其中体现的“非定形——自然——抽象”这样一种形式手法，这是由他们独特的自然观所决定的。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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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 转引自[日] 高階秀爾：『日本美術を見る眼』，岩波書店，1993年，第198页。
[2] 参阅杨薇：《日本文化模式与社会变迁》，济南出版社，2001年，第20—21页。
[3]［日］磯崎新：『見立ての手法　日本的空間の解読』，鹿島出版会，1990年，第5页。
[4] 参阅拙文《间——日本艺术中独特的时空观》，《美术观察》2009年第一期。
[5] 参阅[美]鲁·阿尔海姆《艺术与视知觉》，滕守尧等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5年，第386—387页。
[6] [日]加藤周一：《日本文化论》，叶渭渠等译，光明日报出版社，2000年，第201页。
[7]《川端康成散文选》百花文艺出版社，1988年版，第273页。
[8] [日]瀧俤三:「20世紀日本絵画の根源」，『20世紀の美——日本絵画100選』，日本経済新聞社，2000年，第238页。
[9] 吕元明：《日本文学史》，吉林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399页。
[10] 参阅吴舜立：《论“物哀”——大和民族美意识的符式直呈》，《唐都学刊》第13卷，1997年第4期。
[11] [日]鈴木大拙:「禅と美術」，『禅と芸術』，ぺりかん社，1994年，第56页。
[12] [日]三井秀樹:『 美のジャポニスム』，文芸春秋，2000年，第76页。
[13] [日]三井秀樹:『 形の美とは何か』，NHKブックス，2005年，第17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