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意思的是,中国的批评家虽然也置身在同一现场,但是,也许是麻木,也许是自负,也许是高深,反正,他们反而不如老外对张小涛的现场有直观的感受,尽管这感受多来自对他的作品的认识:
“富有魅力却令人发指,从02年到04年间,张小涛的不少绘画创作揭示了一个饥饿妥协于颓废,诚信制度破碎的社会,有时是由强烈的主体欲望一手造成。他用精确的恐怖来诠释这一切。
“02年至04年间的作品都是时代创伤的产物。同时,萎缩症成了速食品。一眨眼,盛宴给吃了,一片狼藉;套子被用了,变得粘粘糊糊;甜点也被毁了,劣质建造的高楼随时都有坍塌的危险。但是,人们仍抱着病态的快感被诱至灾难性的后果,思忖这堆废墟时忧伤慰籍的心情。这些画作揭示出一个道理:太任欲望摆布后,连回头的机会都没了。”
好一个“饥饿妥协于颓废”、“诚信制度破碎”、“时代创作”,张小涛动人之处在于,他“用精确的恐怖来诠释”这样一个复杂多义的现场,一个我们每天面对的现场。
如果我们真要认识张小涛,我们便只能更加用心地去面对这个现场。
6,更重要的是,“最朴素的方法论”包含着最深刻的现场意义。
张小涛勤于阅读,勤于文字,但是,他一再声称,他是艺术家,是视觉工作者,是生活在现场的人,凭感性领悟世界,凭野性掌控生活。他所做的只是视觉编码,并在编码中落实反抗。至于解码,那是他人的事,他管不着。
这就是他的“最朴素的方法论”,一种现场生存的方法论。
张小涛以下一段表白得蛮横而有力量的文字,可以看作是他的生存方法论,也就是“最朴素的方法论”的阐述:
“为了活着,人们就像虫子一样的忙碌。活下去,生命才有了实在的意义,坚强的面对‘像狗一样的活下去’,是自己的动力所在。
“1994年底我画了张大画《别为我众说纷纭》。我试图以表现主义的语言朴实地表达自己的艺术思考。我以为火车站就是整个中国当代社会的浓缩,最大的问题在火车站,什么‘牛鬼蛇神’都有,有你有我更有我的父兄、亲人,特别是生活在低层的人们。
“何勇《垃圾场》歌词‘我们生活的世界就像一个垃圾场,人们就像虫子一样,你争我枪,吃的是良心,拉的全是思想!’
“我不知道生命中的每一个期待都是不是这样的充满了谎言和荒诞?幸好还有艺术,在画布上可以营造一个虚构的图像世界。
张小涛强调,生存的强度在于要坚强地面对“像狗一样的活下去”的现场,要勇敢地“像虫子一样”的活下去。
张小涛何其悲观绝望,与他作品中诡异的形式感、透明而富于表现性的色层、粘稠而柔软的品质、对腐烂与渺小的存在的长久盯视,形成了尖锐的、不可调和的对立,这说明他在艺术认识上又是何其的磊落大方。
7,张小涛对于末路有一种达观的归依,他从历史出发,自我疏理三十年乃至更漫长的中国当代艺术发展的脉络,从而为自己寻找定位。在这方面,他甚至比许多批评家都要出色。批评家过于轻率地沉浸在美文中洋洋自得,或者为一些自以为独创的概念而目中无人,张小涛却始终在追问,同时没有忘怀把肉身的反应置于追问的前列。我以为恰恰是这两点,追问与肉身的处置,构成了他的艺术的基点。
曾经有人针对张小涛花了两年时间创作的动漫《迷雾》提出批评,认为其中存在着一个宏大的“反人道主义”的框架。也有人指出,《迷雾》证明,张小涛所一再强调的“微观叙事”并不与“宏大叙事”构成对立,他提倡的其实是“反叙事”。
坦率说,面对鲜活的艺术作品,我对理论保持警惕。
二十世纪的左翼文化运动,其核心是努力建构一个具有完美道德概念的底层形象,用以支撑政治上的专断独行,并完成对民众的总体动员。视觉不幸也被纳入到这一动员当中,而成为控制观看的工具。整个革命艺术,就其本质而言,其实是视觉规训的产物,在其中起重大作用的,就是对“正面形象”(一种虚伪而强权的底层)的塑造。由此而形成的宏大叙事,就成为一种铁定的视觉秩序,统治着人们的日常观看。
张小涛反的不是“人道主义”,他反的就是这种渗透了强权与秩序的日常观看。他是从宏大叙事的视觉秩序中出走,用以反抗这个统治了我们那么多年的视觉生产体制。
重要的是,现场比艺术更有力量。当张小涛把重钢的废墟和深圳的世界大观并置在一起时,一种逃离艺术家控制的难以想象的幽默,就只能通过近乎绝望的乱码而得以渲泻。
对于张小涛来说,《迷雾》所呈现的混乱,恰恰表明他是如何努力编排失控的乱码。从这一点来说,张小涛并不反叙事,相反,他需要叙事,否则他就不会倾注如此大的心血,一再修改《迷雾》中的结构。他的目的很明显,就是努力寻找和建构一种新的视觉叙事,来与现场对应。
有趣的是,张小涛宣称,他只呈现,并不解码。
因为有很多解码暧昧含糊,语焉不详。
我马上想起了“像虫子一样”的说法,想起了“像狗一样的活下去”的信念。
8,张小涛冷静地描述了中国当代艺术三十年来呈现的三大叙事框架:八十年代的宏大叙事,九十年代的日常叙事与新世纪的微观叙事。宏大叙事涉及对理想国的乌托邦向往,日常叙事则对自觉的堕落作了呆傻式的颂扬,只有微观叙事具有一种直逼人心的社会学残忍。
张小涛以微观叙事为其艺术立场,并在微观叙事当中贯注复杂多义的思考。在这一点上他具有理论家的素质,从历史逻辑而不是历史现象寻找个人的恰当定位。
三大叙事框架的描述提醒我们,如何为当代艺术确定书写框架,是使当代艺术获得历史意义的理论途径。恰恰在这一点上,我们的理论常常失语。在我看来,理论失语并不指所谓的方法论,而是指一种历史观。没有历史的叙述不成其为叙事,同样,历史不进入到叙述当中,历史也就不能构成历史自身。而没有历史的理论,一定是缺乏力量的。所以,最重要的是对历史现象的理性编码。方法论必须在这一意义上才能得到恰当的理解。
只是,从历史叙事出发,张小涛所提出的三大框架,仍然有提升的必要。
宏大叙事是革命艺术的核心,是建构虚假的底层形象的关键手段。政治规训正是在这一宏大叙事的故事框架中得以呈现,从而成为人们效仿的样板。宏大叙事最佳的空间方式是剧场,其所建构的观看秩序,就是让观众整齐地坐在场下,满怀仰慕之情地观看正在上演的戏剧。日复一日,剧场与上演的角色,就会随着有组织的观看而进入大众的脑海,最后形塑了他们的世界观。从这个意义上说,宏大叙事就是日常叙事,只不过是颠倒的日常叙事。
日常叙事也可以做这样的理解,在宏大叙事不再产生作用,以及人们已经厌倦于乌托邦的虚假宣传时,日常叙事就会成为生活主角,与宏大叙事相反的细节,也就是那些曾经被宣判为无聊与委琐的现象,就会上升为发傻的英雄,剧场同时也就由严肃的正剧而变成喧闹异常的喜剧。
对比起来,微观叙事的意义正在于现象学式的澄明观照,既无视宏大叙事过于做作的正义感,也悬置日常叙事的无聊呆傻,坚持深入到现场的每一个生存的角落,寻找因焦虑而聚集起来的基因变异,并在无序的灾变事故中确立艺术的当下意义。
我与张小涛的差别是,我不认为这三大叙事框架可以按年代排出先后,也不认为三者之间有明晰的边界。直到今天,中国当代艺术都一直存在着这三种叙事方式。更重要的是,即使如张小涛那样,以微观叙事为主旨,在他的一系列创作中,也仍然隐含了宏大的意义与日常的经验,只是,他的方式是,至少在表面上是,有意识地摆脱崇高与琐碎,并从相反的地方,从局部,从细节,从被忽视的基因变异,去顽强地观照生命的渐次演进,以及在这演进中所发生的一系列不易为人觉察的悲剧。这悲剧是对象,更是灾变事故的现场;是生存,更是有体温的肉身;是虫子,更是虫子的对立面,人本身。
从这个意义看,微观叙事就是私人叙事,就是低鸣,是吟啸,是野性的呼唤,更是心悸的嘶号。
用张小涛的话来讲,微观叙事意味着这样的现场:
“暴雨将至,‘山雨欲来风满楼’,‘于无声处听惊雷’。
“这个时代是痛楚、光荣、梦想、恐惧和绝望交织的梦工厂,是废墟中的重建和蜕变。
“今天我们承受巨大的孤独和痛楚,又有谁来表达?谁来聆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