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五年内,缪晓春在电脑三维动画这一全新领域中,完成了一项从题材、技术和艺术性上来看都非常复杂的工作。回溯到这一工作的起点,那是缪晓春在2005年将米开朗基罗作品《最后审判》向3D空间的一次置换,这样的尝试使得观众可以从多个视角出发来对原本处于静态的画面进行观察,而这些角度最终又以虚拟穿越这一空间的方式得到了补充—这便是《虚拟最后审判》。在将米开朗基罗所创造的巨型壁画中那四百多个形象以3D形式进行呈现时,缪晓春做出了一个决定,那就是让所有形象都源自于同一个形象,即以他自己的形象为蓝本所创作的一个3D模型,这个形象不用衣服包裹自身,因此不带有任何社会、文化和时代的烙印。缪晓春,这个中国人,使他作品中的人物犀利地呈现出了一种赤身裸体的状态,这种状态甚至超过了米开朗基罗作品中那颇具挑衅性的坦白姿态,同时,他却又完全没有对身体进行理想化的过度美化。而且,通过为这个3D空间整体选取灰色调(如同在黑白摄影中那样)以及让作品中的形象在情感上表现得无悲无喜等方式,也就避免了这样的误解:艺术家想通过这部作品来彰示他本人的自我形象。
在《虚拟最后审判》之后,缪晓春于2007年创作了《H2O — 艺术史研究》。观看这部作品时,我们仿佛穿行在夜晚那静谧的宇宙中,看到了饱满硕大而荧荧反射着光线的美丽水滴,还有宇宙中泛着蓝光的光晕,它们都是对我们赖以生存的水的特殊隐喻。缪晓春对生命之源—水进行这样的艺术再现,其灵感来自于老卢卡斯·克拉纳赫的《青春泉》。这是一幅创作于十六世纪中叶的独一无二的作品,它将基督教理想中的生命之泉转化成了希腊异教徒们的青春泉:在维纳斯和其子爱神的庇护及陪伴下,老妪们经历了一次华丽转身:当她们穿越青春泉时,神奇的泉水便会让她们重新拥有少女般的青春美貌。缪晓春在他的第一部3D作品《虚拟最后审判》中用自己的形象为基础生成了所有形象,而这一经验也有助于他对《青春泉》这幅画进行3D转换。同时,缪晓春在其作品中还以一种罕见的方式对原作《青春泉》的涵义做出了修正:在原作中,只有女性拥有着重返青春的优先权;而在《H2O — 艺术史研究》中,享受这一特权的却始终还是那同一个男性形象,他身上还带有着一种不受时间所缚的永恒气质—这种气质却又在遭遇着一种微妙的对抗,因为这个站在维纳斯之柱上的形象同时还小心翼翼地用手保护着一个试图向外挣脱的孩童。在缪晓春这位艺术家那里,水既是生命之源,又具有毁灭生命的暴虐力量,他在试图对这一主题进行表现时,从欧洲文艺复兴和巴洛克时期的绘画中挑选出了另外一些画作,这些画作经过3D处理后被打印出来,同时,在三维空间中通过变换镜头位置而得到的不同角度的视图也被打印出来,作为对前者的补充。
2008年至2009年,缪晓春完成了《坐天观井》这部作品,他所依据的蓝本是希罗尼穆斯·博斯作品《俗世乐园》。缪晓春并没有满足于将这幅作品的神秘之处改造为一个当代翻版,而是利用3D技术制造出了一种“纠葛” — 如他自己所表达的那样,他要将这幅三联画中悲剧性的时间顺序从天堂到俗世乐园再到地狱 — 转换成一种时空上的共时性,如此,过去、当下、未来之间的关系,以及我们的愿望和即将降临的灾难之间的关系就被悬置了。这一想法更容易产生于一个中国艺术家的大脑,而实际上,当我们对博斯的这幅作品进行阐释时,这一观看方式也并不是完全不可行的。同时,缪晓春的阐释首先在形式上就是史无前例的,他使用了3D技术构建了一个视觉空间,并以此来实现艺术创作和阐释的任务。通过这种方式,他创作出了一个作品集合,这个集合不光包含了那部叫做《坐天观井》的作品,还包含了很多打印出来的图片,这些图片曾协同实现了对三维空间的艺术生成:例如,在三维空间中生成形象时所使用的网格结构、我们视角中的多重叠加被以喷墨的方式加以实现。在处理清晰轮廓和模糊染色之间的变化时,缪晓春还借鉴了中国传统水墨画中所特有的视觉效果。在工作过程中,网格结构被以不同颜色标注出来,以便使用电脑的设计人员在生成3D图像时更容易对其做出区分,对这些过程的截图被技艺精巧的绣工们用丝线绣制于丝质面料上,而且这些绣品上甚至保留了截图上的工具栏。缪晓春对当代俗世乐园及其受到的威胁的描绘和希罗尼穆斯·博斯作品具有互文性,而在此处,他已经不再满足于仅仅使用由自己的形象所生成的模型去置换原作中的人物,而是在对人类共同的始祖亚当和夏娃(他们在博斯作品中出现在天堂中)进行再现时,将亚当描绘为一个拟人化的机器人,他手中持有一个长卷,上面描绘了遵循着 0/1 二进制编码的电脑运算方式;夏娃的形象被设置为米洛的维纳斯,而此处的维纳斯呈现出一种在艺术史上并不多见的姿态:她正从水池中浮出,并且向前探着身、俯首注视着纸卷上的抽象字符。缪晓春在一首四行诗《天堂》中如此解释了这一创作思路:
“无欲的机器人
做顺从我们的亚当???
无臂的维纳斯
无需禁采禁果的禁令!!!”
缪晓春关心的是这个问题:也许,米洛的维纳斯之所以被封为世上最美丽的女人,是因为她双臂既已残缺,也就无法再去偷摘禁果或诱惑他人偷摘禁果。
《从头再来》是缪晓春在2008至2010年期间完成的新作品,他在这部作品中使用了很多具有决定性意义的新工作方法,而这部作品即将把科布伦茨的路德维希博物馆作为其在德展出的第一站。这部作品中涉及到的主题包括:文明发展史中的矛盾冲突、以现代科技为表达形式的人类欲望、文化记忆以及跨文化记忆在应对当下情境时所扮演的角色等。这些主题被整合到一种媒介中,而这种媒介以一种崭新的样式,使我们在经验这个三维空间、观看这些混合了各种生物形态的动画作品时,感受到了种种矛盾、诱惑和骚动。可以预知的是:《从头再来》具有一种令人恐惧的美,同时又令人感到不安和受到诱惑,并以此触碰了那条我们用来处理内心当下的渴望和恐惧的神经。而在此过程中,我们似乎是偶然陷入了某场风波之中,却并不需要对自己进行无意识的无罪辩解,因为这场风波的性质和某次意料之外的、发生在外太空的彗星相撞事件并无差异。
从主题上来看,《从头再来》的出发点是彼得·布鲁盖尔的作品《死亡的胜利》,这部普拉多美术馆的藏品中弥漫着阴郁之气,画面中密密麻麻地挤满了独处的人和拥挤的人群,而死亡以单个骷髅、成群结队的骷髅以及军团的形式出现,它们将生命引向死亡。在将这个场景转为3D影像时,缪晓春还使用了布鲁盖尔的其他作品,例如《堕落天使》和《疯狂的梅格》等。这些作品都偏爱地狱题材,同时,缪晓春还使用了《七宗罪》这幅仅以素描形式存世的作品。我们还可以在缪晓春的这部作品中清晰辨识出拉斐尔壁画《帕纳苏斯山》和《雅典学院》的影子,而对下列画家和作品的指涉则比较隐晦,可能无法被立刻辨认出来:波提切利、西约累利、埃尔·格列柯;一些创作于十九世纪的最著名的画作,如戈雅的《1808 年5月3日夜枪杀起义者》、库尔贝的《奥尔南的葬礼》、籍里科的《梅杜萨之筏》以及卡斯帕·大卫·弗里德利希的几幅风景画。作为对欧洲经典艺术史的补充,缪晓春作品中还出现了代表中国最新科技发展水平和城市现代化进程的图像。总而言之,这部作品是一部大手笔的融合中西文化元素之作 — 而且,令人惊讶的是,这些存在着巨大差异的艺术、建筑和设计原型等素材被缪晓春如此天衣无缝地融合在了一部时长约14分钟的3D影像作品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