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也就是说,你做的这个作品中实际上是一个“置换”?
缪:对。尤其是关于亚当夏娃的概念,全都得换掉,这也是这个作品比较难的一点:因为这个作品只使用了“一个”三维模型,这个三维模型又是一个男性的,不可能同时表达男女两性,最后就想到这样一个的办法:把亚当换成一个机器人,把夏娃换成维纳斯。我这样想:我们现代人就像造物主一样,按照我们的意愿造了很多机器人,按照我们的指令去工作,从这个意义上说,这有点像上帝创造了亚当,然后跟亚当说,你必须按照我的规定去做。其次是维纳斯,卢浮宫里那个断臂的维纳斯,一般认为是最美丽的维纳斯之一。但我觉得很有意思的是,为什么我们一直觉得这个断臂的维纳斯最美?我想是不是有这种可能性:这个维纳斯是没有手臂的,没有手臂就意味着她不可能再去摘禁果,而伊甸园的夏娃摘了禁果。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可以用这个形象替换原来的夏娃,这又完全是一个现代人的想象。
类似的例子在这个作品里有很多,可能每个细节我都要做这样的工作。
黄:你的这个作品中实际上也是与博斯有一致的地方。尽管它们有寓言指向上的不同,但也有其一致性的和永恒的东西。
缪:对。
黄:比如说表现的关于从生到死,或者从天堂看到地狱,从地狱回望天堂,或者从开始看到结束,从结束再回顾起始,我觉得这个正是寓言的意义,即使你是表现或隐喻了当代的现实,或是对未来展望的观念,这个作品在整体上还是与博斯作品中的寓意存在相一致性的东西,只是说,空间变了,时间也变了……
缪:对。它的结构,比如说生啊,死啊,天堂、人间、地狱啊,这些大的结构是一样的,但是视点不一样。在博斯的作品里,天堂、人间、地狱这三部分是一种平行的、或是一种……前后的关系,可能在时间上也是相互递进的关系。但是通过九联屏,经过三维的置换以后,它变成了一种相互缠绕的关系。借助侧屏与正屏的关系,就可以像你刚才说的那样,从天堂看到地狱,从地狱又回望天堂。这样就变成了一个上下缠绕的结构,就不是一个平行的结构了。它是一个相互有关系的结构,尤其通过侧屏,把这三个空间连接到了一起。
讨论的问题是一样的,都是生啊死啊,但观察这件事情的方式可能是不一样的。
黄:不同之处就在于,你是运用了一种现代技术把它还原出来,实际上是改变了一个时间和空间的关系和方式。在西方艺术传统中,它一直存在一种洛各斯(logos)的东西,就是“逻辑”。它源于古希腊文明,后来逐渐发展和演变成了“矛盾”,或者说是二元对立的东西。我想,作为一位中国艺术家,你这里不是要把这样一个洛各斯(或逻辑)以及这种二元对立作为表现的、分析的对象,而是要把像中国美学中的那一种混沌、那一种模糊,或者说一种相辅相成的关系给抽离出来和表现出来。这跟我们不把阴阳作为对立(缪:对)去看待一样,你是不是从这个角度去考虑的呢?
缪:我觉得这是最有意思的地方。西方的想法是非上即下,非好即坏。但是到了我这儿……其实中国人做作品的时候,他有一种潜意识的东西,就是他可能觉得好不一定是完全的好,坏不一定是完全的坏。然后作品里面也会出现那种可能相互矛盾的东西,或者是跟那种完全逻辑的东西不一样的东西。这个甚至是我一开始做“虚拟最后审判”时就已经发现了。当我用这一个模型置换米开朗基罗所有这些人的形象的时候,我突然就发现这里面好像没有好人跟坏人的区别 — 因为用的是同一个模型:谁是好?谁是坏?然后连天堂地狱的区别都没有了,连上跟下的区别也没有了。这时候我突然觉得,我能容忍这些东西,我能容忍这种混淆在一起的感觉。后来想想,我可能从一个最深层的原因上说,跟中国的这种哲学观念有关系,就像你刚才所说的。
所以,虽然我可以拿一个现代的媒介做作品,也可以拿一个西方的作品作为元素来演绎,但最后它还是下意识的出现了很中国的东西,很东方的东西。
黄:所以你作品里那些大师作品的叙事原则,通过你的一个当代视角的解读,解读的那种隐喻---当代式解读的隐喻,不是还原一个历史的客观的隐喻,而是转化成了一个你对过去、现在、未来的新的隐喻。
缪:对,这是我真正感兴趣的地方。
黄:还有一个问题。对于博斯的这幅名作“人间乐园”,你在创作的时候,为什么要采用中国式的屏风这样一个方式?
缪:我们也可以不把它看成一个屏风。屏风有一个实用的作用,它为了能站住,就必须要折起来。另外屏风它每一个画面之间还是一个平行的关系。而到了我这儿,外表上看去像一个屏风,但其实它的作用已经不是屏风了。因为它这两屏(指着九联屏中的两幅侧屏图)是起到一个从这儿往那儿看的作用,它是为了达到把三个场景连起来的目的,做出来的像一个屏风的形式,但其实它已经不是了。
另外,跟西方祭坛画上的形式也是不一样的。祭坛画相互之间的关系还是时间上的关系(黄:嗯)。不存在空间上的相互观照。
黄:你是建立了另外一个空间意义上的关系。
缪:对,空间意义上的关系。因为中国的屏风,它的几个画面或者是同一个画面,或者是相互平行的关系。比方说,春夏秋冬,它是一个时间上的关系,它不存在空间上的关系。
黄:嗯,恰恰你利用了屏风建立了一个空间关系……
缪:我是想建立一个空间关系,而建立这个空间关系,又是利用了一个三维软件的技术手段。可以完全精确地建立一个“相互之间的空间”的关系。但是古代就不太可能建立这样一种关系:要很精确地既从正面又从侧面来描绘一个大场面,吃力不讨好,几乎做不到。而现代技术很容易做到这一点。我把一个大场面建成一个三维的场景后,很容易从侧面来看这个世界。然后就可以利用一个侧屏来建立几个场景之间的一种空间上的关系。
这件作品表面上像一个屏风,所以叫它九联屏,但其实它的实质不是一个屏风,不是一个实用的装饰品。它更多的是建立了三个场景 — 天堂-人间-地狱 — 在空间上的一种联系,而空间上的联系又恰恰反映出我们刚才说的,一个东方艺术家把天堂、人间跟地狱糅在一起的这样一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状况。可能是最深层地反映了哲学上的或者是文化传统上的一种观点。因为他觉得,这三个东西是可以连在一起去看的,这个时候就跟非此即彼的想法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