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精神资源
近年来,研讨吴冠中先生艺术与创作思想的文章日趋增多。其中,既有从艺术本体层面探究其在图式、语言、风格上具有现代性意义的突破和创造的;也有从中西融合角度出发,将吴先生作为代表性的艺术个案放入20世纪中后期的中国社会语境中加以考察和研究的;还有就其不同时期提出的艺术理论和美学观点进行分析,阐述其形成因由并如何对中国当代艺术发展进程产生影响的。显然,吴冠中先生作为20世纪中国的代表性艺术家已被全面纳入了批评和研究的历史视野。
阅读这些研究文章,联想吴冠中先生的言谈与性情,比照他的艺术和文字,我开始对其艺术价值观形成的精神来源产生浓厚的兴趣。而促使我在本文中想就其艺术的精神资源的角度谈一谈的想法,则来自于最近的一次的偶读。
近日重读已故作家王小波先生的著作,两篇短文《我的师承》和《我的精神家园》[1]引起我的注意。“师承”篇中作者坦白自己的文学师承来自于查良铮、王道乾两位现代翻译家的译笔,甚至认为他们对自己文学创作的帮助比中国近代一切著作家对自己帮助的总和还要大,因为这两位翻译家本身是优秀的诗人,文字功底炉火纯青,他们的翻译是诗人的译笔,是他们发现了现代汉语的韵律,让中国有了一种纯正完美的现代文学语言;“精神家园”篇中作者认为应以宁静的童心看待世界和思考问题,保持最初的爱,就像儿童对着星光感悟的瞬间,并在结尾处特别列举了两位西方文人离世时留下的话语,哲学家维特根斯坦说:“告诉他们,我度过了美好的一生”;作家司汤达说:“活过,爱过,写过”,如此简单自足的临终之语,让作者无限感慨而奋发。在我看来,王小波所谈论的“师承”和“精神家园”,既是在以自己的切身经验谈论现代汉语文学的精髓之处,谈论一种以纯真眼光观察世界和思考问题的方法,同时也是更重要的,他通过平实、生动的叙述揭示了文化传承实现的实质—人的自由思考和独立精神。
这让我不禁立刻想到了吴冠中先生,想到他的艺术师承和他的艺术背后的精神家园,想到那些隐现于他的艺术之中、出没于他的文字之间的先哲和师友,那些古往今来在艺术上和思想上与他声气相通、志趣相投的人中之杰,他们影响和激励了他的艺术追求,建筑了他艺术的思想底蕴。
林风眠、潘天寿、吴大羽、苏弗尔皮教授……这些都是在吴冠中的艺术生涯中直接指导其创作、开启其视野的师长,他们在艺术上的身体力行和对艺术的态度与观点,在不同的阶段,对他走中西融合之路、创造现代性中国绘画的实践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在吴冠中先生的许多回忆和纪念性文字里,都是以饱含着尊敬和情感的笔调描述自己对他们的印象和交往经历,真诚地剖析自己对他们艺术观念的认识和理解。在艰难和孤独的处境中,是他们的艺术理想和文化识见,他们身上所体现出来的自由思考和创造精神,长久地慰藉和鼓励着他对艺术的不懈求索。他们无疑是吴冠中艺术师承中不可或缺的重要部分,是其精神家园里的重要成员。
然而在这里,我想要说的还不是这些可敬的师长们。在吴冠中先生的绘画作品和文字写作中,我分明还看到有三位灵魂式的人物存在。很大程度上,他们奠定了吴冠中艺术、生命和思想的色彩,他们称得上其精神资源的核心、师承中的主脉。他们是鲁迅、梵高和石涛。
(一)鲁迅
鲁迅对吴冠中艺术个性和文化人格方面的影响是深远的。鲁迅爱憎分明、直面现实的性格、深刻犀利带有批判色彩的思想、对苦难祖国的热爱和文化救国的梦想,在他的言行和创作中均可发现深在的秉承。
按吴冠中自己的说法,鲁迅对他的影响是终生的,他的原话是:“中学时代,我爱好文学,当代作家中尤其崇拜鲁迅,我想从事文学,追踪他的人生道路。但不可能,因文学家要饿饭,为了来日生计,我只能走‘正’道学工程。爱,有多大的魅力!她甚至操纵生死。爱文学而失恋,后来这恋情悄悄转入了美术。但文学,尤其是鲁迅的作品,影响我的终生。”[2]至于为何在当代作家中最崇拜鲁迅,则是因为“到初中,我接触到鲁迅的著作《伤逝》、《孔乙己》、《阿Q正传》、《秋夜》,人世间的真实像一把剑深深刺入了我的心脏,我动心了,体会了文学的力量,通过文学进入了人世间,辨其美丑。同时更深深爱上语言之美”。[3]后来,“误入艺途,从事了绘画,也曾下决心要在绘画中做出鲁迅那样的功绩。”[4]
1950年,吴冠中从法国留学回国,准备大展其艺术鸿图。谁知时势变更远非所料,想按照自己的追求画出表现民族苦难、震撼社会的作品的想法变得无限缥缈,无奈之下,选择另一条尚可抒发美的情怀的羊肠小道—风景画,他不无伤感和遗憾地说道:“鲁迅笔下的人物,都是我最熟悉的故乡人,但在今天的形势下,我的艺术观和造型追求已不可能在人物中体现。我想起鲁迅的《故乡》,他回到相隔两千余里、别了二十余年的故乡去,见到的却是苍黄的天底下的萧条的江南村落。我想我可以从故乡的风光入手,于此我有较大的空间,感情的、思维的及形式的空间。我坚定了从江南故乡的小桥步入自己未知的造型世界。”[5]鲁迅再一次成为他绘画道路上的精神向导。
文学之梦在吴冠中的心底一直不泯,画画之余他将自己所思所想通过文字记录下来,尤其是“文革”以后,文字成为他表达思想和观点、抒发情感的重要媒介。而他的写作显然也有鲁迅从旁教诲,他说:“画之余写文,情思无法用形象表达时也写文,文章是自流而出的,‘写不出的时候不硬写’,我遵循鲁迅先生的教导”;[6]“鲁迅先生说:‘竭力将可有可无的字、句、段删掉,毫不可惜。’”[7]
在吴冠中的心目中,鲁迅既是艺文垂范的标尺,又是心灵的知己。谈艺术时,他说:“正如鲁迅没有读过小说作法,我从未读过怎样画XX之类的技法程式书。”[8]悼念恩师吴大羽时,他“想起了鲁迅笔底的孤独者,孤独者与孤独者未必相似,但吴大羽确是孤独者”;[9]悼念恩师陈之佛时,他讲“鲁迅说:躯体的巨大愈远而愈见其小,精神的伟大愈远则愈见其光辉。110周年诞辰回忆陈之佛老师,我已经感到要以伟大来称颂这位令人敬佩的前辈。”[10]谈故乡母校,他说:“我的母校里有好几个高墙深院,里面比百草园和三味书屋更有趣,尤其有两棵硕大的桂花树,树冠一直升过屋顶……”;[11]谈朋友、知己,先提鲁迅《社戏》里一起去看社戏、偷自家地里罗汉豆的小朋友们;[12]谈看戏,又以“鲁迅笔底的社戏是江南农村的欢庆节日”为开头;[13]谈希望时,引鲁迅所引裴多菲的话: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14]谈家庭、婚姻,举鲁迅、许广平伉俪为例;[15]谈艺术探索,引用鲁迅《野草》中的过客问路老翁和女孩获得截然不同答案的情节;[16]怀念母亲,则更令人唏嘘,文之结尾:“父亲早已逝世,年过八十的母亲飘着白发蹒跚地走在小道上,我似乎看到了电影中的祥林嫂,而她未被狼吃掉的阿毛并未能慰藉她的残年……”[17]
即便是《说梅》的散文,他最后还要挑明“三味书屋后园的那株腊梅花给鲁迅的童年留下深深的印象,这似乎也是令我独钟情于腊梅的因缘”,[18]真算得上爱屋及乌了。
在大量江南题材的作品中,鲁迅笔下的故乡是画家最钟爱的,鲁迅文学中的乡情似乎常常与画家画里的情思重合,有时甚至让人感觉画家仿佛是在用鲁迅的目光审视着熟悉的故乡风景。他自己也说:“我生长在宜兴农村,小桥流水人家,童年并未觉得她有什么特色。是读了鲁迅以江南农村为背景的小说,才深深感受到水乡风物和江南人家的亲切。于是一趟一趟去绍兴,直至安桥头和皇甫庄,画过许多幅鲁迅故乡,甚至画了自己的家乡,也名为鲁迅故乡。”[19]
凡此种种,均可见出鲁迅身上所体现的深刻的思考、自省的勇气、文化担当的信念,乃至人生中某些时刻的彷徨、对人性的犹疑,在吴冠中的艺术人生、文思画意中处处有迹可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