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在本质上是反历史的,其绝对的主体性决定了它无法通向“历史之客观性”这一“高贵的梦想”(That Noble Dream)。然而,历史却并不反艺术,因为即使艺术的不可靠性已决定了它作为证据是很难成立的,也至少为其提供了另一种可能。正因如此,李公明断言,当代艺术不仅只是记忆的一种方式,而且是一种抵抗遗忘的方式。我想,这应该是他和胡斌策划“公众历史频道——当代历史创作展”的基本定位,也是他们选择艺术家及作品的基本准绳。不消说,这已潜在地赋予了当代艺术某种历史担当。不过,这更像是作为艺术创作之他者的策展人的“后见之明”,甚或说,这就是他们的担当。在这个意义上,他们真正诉求的显然是历史,而非艺术。
正如历史学家E.H.卡尔所说的,“历史是不断流动的,是不断地被重构的。历史总是活在过去、现在和未来之间。它不仅指涉过去,更指向现在和未来。”或许,正是历史赋予自身的这种本然性,决定了我们反而无法自觉,甚至麻木于历史。于是,遗忘便成了一种常态,记忆也沦为一种奢侈的行为。卡尔还说,“每一个群体都有扎根于历史的自我价值。”这个自我价值,不仅属于过去,也属于今天,更属于明天。正是为了直面现实与未来,我们更需要翻检过去,敞开遮蔽,澄清真相。真相总是那么富有力量!在真相的面前,历史学家也好,艺术家也罢,总显得那么孱弱和卑微。
一、作为记忆的当代艺术如何抵抗遗忘?
爱德华•萨义德(Edward W. Said)选择了文化作为以记忆抵抗遗忘的方式。李公明提出,“艺术同样可以作为以记忆抵抗遗忘的方式,同样应该面对那些‘必须解救出来的历史’——在这里是一笔一笔地图绘,在这里正是艺术创作与艺术批评中的‘密纳发的猫头鹰’应该起飞的时刻。”问题在于,哪些历史才是“必须解救出来的历史”?作为记忆的当代艺术如何抵抗对于这些历史的遗忘?
历史有集体的历史,也有私人的历史。尽管二者之间不乏紧张,但更多的时候,二者是缠绕在一起的。所以,一段历史或许既是个体的,也是公共的。与其说这是抵抗对于集体的遗忘,毋宁说是抵抗对于个体的遗忘。李公明先生折中地将其界定为“公众历史频道”,在这里,历史既是边缘的、个体的,也是中心的、集体的。李鸿章、梁启超、鲁迅、张爱玲、毛泽东、蒋介石、遇罗克等这些不仅单指其个体自身,更关涉“公车上书”、“国共谈判”、土改、“文革”等重大历史事件。我们固然可以对以往很多既有的“约定俗成”的这些历史重大事件提出质疑,我们也固然可以去修正并重写它们,但历史就是历史,历史之为历史就在于其总是具有客观性这一价值底色。因此,很多重大事件我们无法修正,我们也无法回避。也许正因如此,这反而被很多人所遗忘。有一天,当我们津津乐道于1968年5月法国巴黎街头面包的时候,却不知道那里在发生暴动;有一天,当我们纠缠在知青之间说不清的乡下暧昧时,却遗忘了这背后的历史政治背景……因而,看上去这更像是回到个体,但实际上则意在回到历史,回到扎根于历史的个体及扎根于现实的自我。
思考历史是为了反思自我,检省现实。以当代艺术的方式叙述历史,不仅是为了重构历史,也是为了重构现实。当然,作为一种抵抗方式,在此当代艺术本身已然发生了变异。这里赋予艺术的更多是主体间性及公共政治意旨,而非特立独行的个体性及其主体价值。这意味着,这样的抵抗必然摇摆在历史与现实之间,摇摆在个体与集体之间,因此这既是抵抗遗忘,也是抵抗现实,既是抵抗集体,也是抵抗个体。对于艺术本身而言,这或许是一种对于历史的“妥协”,但对于当代艺术而言,这样的“妥协”及其暗含的反思与批判本身就是其本体性之一。
(一)以过去反思今天:回到过去
历史是一种选择。选择是因为忘却,忘却是因为过去的发生今天依然在发生,在延续。事实上,我们从来就没有走出过历史,历史没有终结,我们依然活在这段历史过程当中。可是,对此我们并不自觉。故此,今日之保守派所谓的“回到过去”的意义就在于如何以过去反思今天:“今天我们在哪里?”“今天我们为什么会遗忘?”
徐唯辛的《历史中国众生相:1966~1976》揭示了很多不为人知的历史图像。这些图像曾经都是历史的禁忌,甚至有的今天依然是禁忌。尽管1966~1976这段历史在国内还在尘封当中,但国家意识形态对历史的宰制归根还是无法抵抗活生生的经历。正如作者所言的,“遗忘绝不等于从未发生。”《历史中国众生相:1966~1976》的意义绝不仅仅在于重新唤起这些被遗忘的生命的记忆,也绝不仅仅在于重塑这些生命的英雄形象,徐唯辛真正追问的是:为什么我们会遗忘?对他来说,反思今天,最有力量的方式就是回到过去,以过去的教训痛责今天。徐唯辛并没有简单地再现历史,他以巨幅肖像来反衬我们这些遗忘者的卑微,并“大声地”告诉我们:这样的发生并没有过去,历史还在进行当中!
通常所谓的国家重大历史题材,总是囿于纪念建党、建国及改革开放等主流意识形态的框架之内。而罗奇将目光投得更远,他选择了“公车上书”。这在这里是一种全然不同的历史意识。历史学家的眼中,近代是一个“过渡时代”。可是,一百年过去,反思“公车上书”,方意识到我们并没有进步多少,甚至还不如这一代知识人。所以,历史学家断言,今天我们依然处于这一“过渡时代”。罗奇眼中的梁启超、谭嗣同,既是过去之本然,也是今日之应然。在这一点上,罗奇与徐唯辛不乏暗合之处,尽管他们选择了不同的历史时期,但这种选择都是基于对现实的清醒判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