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秋天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去巴黎一段时日,购得阿兰-哥曼的《国际当代艺术:体制与市场之间》一书,副标题非常意味深长:“一份消失的报告”。这个报告原本是哥曼受法国外交部之命,专门就“主导性国家在当代艺术界和市场上的作用”为题,经过一年多的调研后写咸的。这个报告为什么要“消失”,一定是开罪了一些人。原来,这本书以翔实的社会学考证,披露了当今所谓“世界”或“国际”当代艺术,实际上是由“美德双家垄断”或“美国霸权”所操控。这双家垄断或一家独霸,都是指当今国际当代艺术围着转的中心。所以美德“轴心”的说法,似乎更形象明了。
近些年,国际当代艺术界充耳可闻“文化多元主义”、“文化混血”等说法。一些非西方国家的艺术家在西方重要展览上频频出头露面,受到西方媒体的大力渲染,似乎真让人有点相信一个非西方中心的“文化多元”时代已经来临。
中国人爱说这个世界已“全球化”、“多极化”,仿佛上海、广州有了双年、三年展,中国也拥有了“全球”当代艺术中的一“极”。
然而,哥曼的报告却大煞风景地出来证明世界当代艺术远非“多元”、“多极”,而只有一元一极,一个“轴心”。当代艺术的“全球化”不过是一种表面的幻觉:
“当今的世界化或全球化,完全不妨碍国际当代艺术界的美欧或美德双家垄断,或美国霸权。所有关于全球化的滔滔宏论(尤其在艺术批评家笔下),都不能让人们忘却这个事实:不管是市场还是确认体制,都掌控在最富裕的西方国家手里,尤其是美国和德国,其次是瑞士和英国。正是美德两国的艺术家在国际当代艺术中占统治地位”。(第159页)
哥曼的报告一开始就揭示出,尽管人们不断在重申艺术不分国界,艺术家的国籍不重要,重要的是艺术家的才能和艺术品的价值,但各种调查数据表明,在表面的多样化后面,始终存在一种艺术家国籍的“等级制”:美德两国的艺术家在各种展览、收藏、拍卖等方面,始终遥遥领先,高踞榜首。“艺术家的国籍似乎构成了一项标准”(第225页)。
有时,国籍还不够说明问题。更关键地要看艺术家的生活或居住所在地。许多当红艺术家,表面上原籍第三世界,但都是长期居住在“轴心”国家。一旦把那些“亚非拉”艺术家的居住地标示出来,国际当代艺术的一元一极化就更昭然大白。
被人津津乐道的恩威佐尔虽是尼日利亚黑人,但长期在欧美生活。还有韩国的白南准-前苏联的伊利娅-卡巴戈夫,原籍中国的蔡某人等,都是旅居或居住在美国。德国刊物《艺术指南》,评出2001年“世界”最突出的100名艺术家,乍一看有23个国籍,但欧美籍艺术家已占了89%。如果从居住地上看,更是占了98%(其中美德两国艺术家占了近70%)!
可见,国际当代艺术不仅没有全球化,反倒“地域化”起来。这种“地域化”不是亚非拉欧美平等地在各自地域搞艺术,而是呈现为“中心”和“边缘”。
这个中心,从大处讲,是以欧美富国为中心,其他芸芸非西方国家为边缘。从小处讲,这个中心仅仅指美国或美德“轴心”。
如果我们富于一点历史感,我们会赞同法国著名艺评家克莱尔的看法:“西德在战后变成美国艺术市场的一个殖民地”。因为二战后,德国在政治上而且在文化艺术上都丧失“话语权”。跟随马歇尔计划的,是美国艺术对德国、对欧洲的大举入侵。美国不仅要在经济上“援助”德国,使之成为对抗苏联的前线同盟国,而且也要在文化艺术上在德国站稳脚,近距离与苏联对抗。所以,美德原本一家。美德“轴心”,也即指美国中心。
有意思的是,广义上属于“中心”、狭义上又被挤得有些靠边的法国,竟也感到自己被“边缘化”了!这就是哥曼报告所揭示的一个沉痛事实。法国人有理由为自己的“边缘化”感到痛心疾首。想当年,美国本是一块艺术的荒蛮之地。几个稍稍像样一点的画家,不是从欧洲过来,就是先到欧洲去留学,如霍普尔等人。十九世纪法国巴黎的沙龙,无可争议是西方艺术的中心。一个西方艺术家想获得声名和成功,必须要让法国沙龙和学院里的大人们看上认可才行。直到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法国始终是西方艺术界和艺术市场的最高仲裁。艺术家功名的确认,艺术品味和审美价值的标准,是法国人说了算。但在二战以后,法国在西方艺术界的领导地位逐渐被美国所取代,艺术市场的重心也“移向盎格鲁—撒克逊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