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凤凰考
整个的美感来自于哪呢?这种美感,是心理上的美感,来自于你对材料的一种经济和巧妙的使用,等于是—这个东西放这儿怎么这么合适,这种合适产生一种触动人的美感。
胡:现在描述一下你画第一张草图时候是什么样的场景?
徐:我不记得了,一定是两只腿拖得长长的仙鹤,横着飞,这个意向一开始就明确了。有点象我的一幅旧版画《雁渡寒潭不留影》中鸟的造型。
胡:后来有过修改吗?还是当时就是一只鸟头是伸着的,一只鸟头是抬着的?
徐:仙鹤不会抬着脖子飞,凤凰会,因为凤凰不是真的。后来决定用凤凰,我才做了关于凤凰的研究,把历史上从很早以前的凤凰,不同时期凤凰的形和象征性,都过了一遍,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凤凰。我画了很多找感受的东西,因为我一直在摸索合适的凤凰的形,到底应该是更倾向于哪儿,比如我希望它是比较早的汉代的感觉,但又要有生命感、再生感。还有一个考虑就是它的抽象程度,我希望它更抽象一点,就是更意象,就像两个怪物在天上飞,又感觉像凤凰,又感觉像其他的东西,感觉像恐龙时代那种大鸟的感觉。在艺术的完整感上,要向一个镶满宝石的文物,被挖出来带着一层包浆的感觉。
胡:这个搞完了之后就做效果图?
徐:后来我和助手牛淼做拟稿。我们发现在中国历史上真正圆雕的凤凰不多,都是浮雕的,我想是因为凤凰多为背景饰物,衬托吉祥之用,从不做主角。
胡:因为关系不一样,它是三百六十度的一个关系,浮雕还是二维的,跟立体的不一样,所以很多转折关系,当然有一些需要解决的技术性的难度。
徐:技术性的难度挺大的。
胡:我看你这个作品,就觉得肯定有很多创新,比如灯光这是一个创新。我知道灯是从德国的一家公司订制的,设计是承做纽约9.11纪念灯柱的那个公司;第二个是防腐,要日晒雨淋,至少得有六十年的存活期;第三,材料的搭建和选择。比如我看爪子上是有竹子的,今天我又问你的助手陆新,说这个竹子必须要去找在海水里头浸泡过的,才有耐久性。
徐:不裂、不变形。这些说不上是什么创新,我不喜欢这个词。这些只是技术上的难度,其实,难还是难在你设想的这个东西和实现这个东西之间的距离。
胡:有的时候需要屈服。比如说专家说不能这么做,但是不这样做又达不到你要的形和想法的要求,这个时候怎么办?
徐:我这么多年都是纠结在这些事上,只能找一种折中的办法或另辟蹊径,只能这样。我一般不太容易屈服,因为达不到你要的那个点,总是不舒服。为了自己能够心里舒服和对得起作品,总是想尽各种方法达到设想的那个程度。
比如说我一直在跟别人描述,在晚间的那个时刻,周围灯光会暗下来,一抬头,看见一个“凤凰星系”—由星星点点形成的一个很遥远的,很平的星系一样的效果,那多有意思,多浪漫。等周围灯光再亮起时,还是那个现实的凤凰。
胡:这个像佛教里的顿悟,一下子放到另外一个时空。
徐:是另外一种境界,很远的感觉;还是为了衬托现实感。后来为这些星星点点到底是什么效果,我们做过很多实验,那些草图都在工作室。后来我就想参照像贵州蜡染似的点状图案,也要有希腊星座的联想。最忌讳像圣诞节的彩灯。后来我们还搜集了很多长安街上、中国串灯的样式;也不能是这种感觉,但可以有一点点这样的成份。总的要造成离现实越远越好的感觉。就说这个灯的效果,可以在电脑上作出一个很漂亮的星系图,但实际上这个凤凰是一个立体的,不是说想要一个星座般的、平的效果,就能有的,不是这么简单。
胡:看上去是不规则的,怎么看都是不规则的。
徐:如果包满了灯,就成了一个立体的,立体的就会和现实拉不开。所以都是需要处理合适的,必须想办法。
胡:还有在材料零件的选择上,出于一个什么样的考虑,这个地方是要有一个挖土机一样的东西,那个地方是要一个锤子一样的东西,可能要弄一些像鳞片一样的,这种是出于什么样的考虑?还有脖子那个地方有好多安全的工具,还有冠子用的是安全帽,这是出于什么样的考虑?
徐:刚才说过,得有一种节奏和一种逻辑,必须有这种东西。其实这些不同物件本身是冲突的,但是通过什么方式让它们在一个大的节奏关系中,是不抵触的和舒服的,或者说抵触出一种有意思的感觉,这就需要一块、一块去摆出来。
再一点,比如说一种幽默感,玻璃那部分,里头都是一些工具。玻璃必须放在这儿,为什么呢?因为在咱们的经验中,这个位置就是飞机的驾驶舱,驾驶舱必须要在这个位置,那部分的意象跟这儿是有关系的。那么飞机与鸟?飞机就带有仿生学的性质。安全帽肯定要构成凤冠的,这就产生一种滑稽和幽默。这两部分是不能对调的
比如说一个老吊车的臂,就是它的脖子,那个脖子中间,转折的地方要露出多少,全包死了就不行,那就太写实了。露出一部分,就有骨节感,与吊车的骨节,功能是一样的,这就是逻辑。这部分露的合适就有组装和变形金刚的感觉。其实整个的美感来自于什么呢?这种美感,就是心理上的美感,来自于你对材料的一种经济和巧妙的使用,等于是—这个东西放这儿怎么这么合适,这种合适产生一种触动人的美感。
胡:一旦合适就有幽默感。
徐:物尽其用就会有幽默感,就产生一种智慧的美感,透着对物尊重的态度,也透着对劳动的尊重。任何一个物都是值得你尊重的,都是有用的,都是有神性的,只要给它放在应该的位置上,它就会焕发光彩,其实美感是这么来的。铁锹用的那部分,大家都特别喜欢。还有后边的尾巴,由各种建工钢条弄成的,结果从底下看,特别像皮影的效果。
飘带是用施工围栏布,本身那个东西是一种很脆的材料,时间一长就风化没有了。我们用的是一种耐久的尼龙材料按照这种图案仿制的,看上去跟围栏布是一样的。用那种彩条布是重要的,因为彩条布给大家特别强的施工感,红兰相间已是固定的工地意向。实际上整个过程中,我一直强调一定要强化施工现场感、建筑感的材料,比如水泥、钢筋,铸造的部分,都是在加强这种感觉。
胡:整个鸟的关节部分,衔接是用的什么材料固定在一起的?
徐:我不知道这个零件叫什么。衔接的部分是活的,是几个这种扣,扣在一起的,可以拆开,便于运输。而且挂起来以后不会互相别着劲,这样力就分散了,它就有一种韧性了。
胡:中间每一部件,都是通过这种关节固定在一起的,还是说需要别的方法?
徐:有各种方法,因为安全最重要。因为它本身给人一种危险感,其实后来很多地方没法悬挂,跟这个“危险感”是有关系的。由这么多碎片组成的,掉下来一块还得了,不能让人带着安全帽看吧。其实,每一块都是有两个以上的保险系数的。光焊还不行,焊接点会发脆,必须是捆扎的,就是用金属环,越拧越紧的那种。再一个是用螺丝穿钉穿起来的。这两种方法是保险的,每一块都有造册编号,是在安全监督之下完成的。
胡:你认为凤凰的实际尺寸是多大?就是历史上有据记载的,你认为比你这个大还是小,假如说真有历史上记载的凤凰。
徐:我觉得可以比这个大,也可以比这个小。
胡:我查了一下资料,最早是《楚辞.尔雅》里头有描述凤凰,包括说它鸡头、蛇颈、燕颌、龟贝、鱼尾,五彩色,有一个尺寸是高六尺许。后来到明清的时候又描述是凤高八尺。也有说叫高丈二,因为我不太理解古代的尺寸跟现在的尺寸的换算关系,我不太理解。
徐:中国的尺要小一点。
胡:你第一次跟凤凰发生关系是什么时候?在这之前,你个人史上,有没有跟凤凰符号发生关系的,但是你不一定能够想得起来,我可以提示你一下,八十年代末期收藏的凤凰牌自行车。
徐:对,一个凤凰女车。
胡:被轧烂了。
徐:轧平了。
胡:现在藏在哪儿?
徐:在工作室。
胡:其实我是蛮有宿命论的人,我想为什么说这个作品不适合放在世纪坛或者是别的地方,它一定有某种意识和内容在,这种内容是一种底色,就是你画画的时候先铺一层底,那种底是画画之后完全看不出来的东西,但是一定要铺,所以我就觉得你在九十年代初的时候,如果有因果关系的话,我是觉得那个时候就已经有要做这个作品的一个原因了。
徐:你们搞文字的人就爱搞这种生硬阐释,凤凰牌与凤凰有什么关系。不过你看历史的变化,这个国家的变化。当时,这只是这么多自行车中的一个—普遍的自行车,可能是女工或者是任何一个女孩子的,或者是一个骑车上班的人。一个女车,它是有象征性的。这么多年过去了,今天的中国,这么强大的建筑材料,这么强大的大楼和这么强大的凤凰。艺术家可以实现这个想法,这个东西要在国外,其实是很难实施的。这就是历史的跨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