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灿灿:之前做过北京东村的一个调查,当时的艺术家被驱赶的原因是因为他们破坏了原住民的生态。原住民在村里本来生活得很好,突然来了几个艺术家又是脱衣服又是怎样,那行为艺术是一种文化形态,它很前卫,它有很大的精神价值,但对于原住民来说,它产生了一种破坏性。这就是一种理论或文化形态的过于自足。而从五四开始,对于自足方法论的建构就很多,但始终很难维系下来。它不仅仅是一个学科事情,也不是一个人可以做到的,它需要集结社会中各种力量来完成,也就是说你怎样在各个方面真正地去建构这个过于庞大的体系。
高名潞:不能维系不是因为外部因素,也不是因为缺少人多势众,恰恰是因为理论家的主体性太弱,理论信心不强,缺乏理论自觉。一直以来,我们的口号是理论必须为大众、为人民服务,今天变成为时尚服务。有些方面,不是我能掌控的,从我的角度我能做好的就是把这个东西完善,至于它怎么样去推广,大家怎么样反馈,这些东西只能在发展中自然地去完成,有些东西不是我能掌控的,而且也不是我能够去做的。从我来说,意派试图跟中国某些艺术现象结合起来,所以它有艺术批评的针对性,同时也是一种认识论和方法论。我书里也提到了西方的方法论,我们可从西方方法论这个角度上再进一步详细地去梳理一下。比如,从西方的启蒙运动开始,为什么西方的艺术史家和批评家包括当代的批评理论家,他们要这样去阐释西方的艺术历史?是出于一种什么样的角度?为什么再现?再现在这个意义上和早期的现代性有什么关系?而且再回过头来说,审视中国古代艺术自己的理论,从我们刚才所说第三这个角度,去重新地反观审视,提炼出一些精华也去批判它一些不足。这些东西实际上都应该包容在意派当中。再上升一下,它背后还有一种哲学思维的问题,从哲学思维角度意派应该怎么样进入那个本体论层次。当然有些我本人的能力和精力也许都达不到,但无疑这些东西是可以发展的。从哲学上来说,怎么样进入更纯粹的领域去讨论意派这个问题,我认为都是有可能性的,都是可以做的。能不能和一些同道者进行探讨讨论,这是我特别想做的。
崔灿灿:对您个人来说,作为一个知识分子,您回到国内,最不解的、最疑惑的是什么地方?我觉得您一直在建构一种东西,但是您这种建构在中国恰恰是特别少的,就可能会带来很多不理解。比如“八九”大展、意派等展览,很多人就把它变成一个个人化的问题来谈。中国的知识分子,总是承担着作为个体要面临社会里面的理解与不理解,以及面临的各种道德非议。很多评论者说您回国后不再像出国前那么前卫,变得保守起来了。这种不理解,体现了一个很动荡的民族里面过分的批判意识,您怎么看这种非议?
高名潞:我是觉得做理论,还得有个真理感。如果做理论本身没有真理感,在我看来基本没有什么意义。如果你有这个东西,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去做,把它看成是你的生命,而不是通过这种东西去获取。如果那样的话你选错了职业,所以理论是一个很艰难的事,我自己觉得我做得并不好。如果说我还有一个理想,我根本没有达到我的那个理想,我若肯定自己,只是肯定我多少年一直在追求那个东西。不管我到哪里,我在国内也好,我在轰轰烈烈的情境当中,还是在面壁的国外情境当中,至少我在追求那个东西。但是我自己认为我做得并不好,我并不满意。所以,人就是这样。至于别人怎样看,都可以。理论解释自己,不是为了向别人解释而存在。
崔灿灿:知识分子在很多时候是需要承担更多。一个知识分子一生会读很多书,接触很多知识,但往往对其价值观及一生影响最大的就那么几本,你觉得什么书对你影响更大?
高名潞:从人生来说,我觉得是《牛虻》,那时候十几岁,比较年轻。是“文革”刚开始的,印象中大家传着读。我觉得《牛虻》那种悲剧感和锲而不舍的精神很好。由此我又想到我最喜欢的电影其实是西部片,我几乎全部看过了。我佩服那种执著、锲而不舍,完全自己承担。他绝对不会把自己的困难分散给别人,把责任让别人去承担。我佩服这样一种顶天立地的精神。所以那个小说对我非常重要,它不像我们这代人读国内的小说,那样的一种英雄气概往往有它非常脆弱的宣传性,非常不真实的一种。后来《牛虻》对我来说,包括上山下乡啊,一直影响挺大。
崔灿灿:您现在一天看书写作几个小时?
高名潞:看书写作,有时间就坐下来做这个。如果一段时间不做,就会心里发慌不踏实。不能静下来做这个,心里总会有挂牵,因为有事没完成。
崔灿灿:很多和您同龄的批评家都开始完全享受生活乐趣了,比如弄弄花草什么的,他们可能也做研究,不过是去故纸堆里找一些有意思的事。那么您现在还在坚持,这种坚持最大的动力是什么?
高名潞:其实动力就是心里有一本账,这几件事情有生之年想把它做完。但是另外一方面,我觉得,那些同事朋友的状态我也挺羡慕。
崔灿灿:那您平时有什么休闲运动吗?
高名潞:休闲运动很少,从身体这个角度,有时候自己也觉得对自己太不公平。但是我觉得人就是这样,随着自然状态走吧,你何必非要扳它呢?其实我也试图这样做过,你非要扳它,它心里也不踏实。这么走下去吧,能做多少就做多少。
崔灿灿:您对年轻的艺术家、年轻的理论研究者提一些您的经验看法吧。我记得您在四川美院当过老师,您也是一位教育者。
高名潞:是的,就是需要一种东西,当你选择了这个东西想做的话,就一直朝前走不要向两边看,因为这个社会鲜活、诱惑的东西太多了。还得有自己的一个根吧,立定这个根,要走下去。还有一个是要相信自己,只能把自己,自己的选择上、信心上、毅力上靠自己,不能把自己交给其他的,这点非常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