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教艺术,不要只教技术”
1955年,国家推行“双百方针”。北师大的张安治找到吴冠中,说美术系正需要绘画教师,望他回归文艺领域。这一年秋,吴冠中调入北师大美术系,系主任是油画家卫天霖。
因为屡受排挤,卫天霖对来自徐悲鸿体系的师生持有戒心,张安治原是徐的弟子。吴冠中由张介绍而来,使得卫天霖起先并不十分信任他。
后来,他发现吴冠中在艺术上是同道,便邀请他共同创办北京艺术师范学院,后改名北京艺术学院,卫天霖任副院长,吴冠中任油画教研室主任。学校起先定为7年制,后来学生们要求提前为人民服务,于是改为6年制。
1957年,16岁的李付元前来报考,吴冠中负责口试。
现在,李付元朗声说:“一次我问吴先生,50年代到70年代,您是怎样作画的?他吐出一个字:躲!”
1959年,我利用暑假自费到海南岛作画,因经济不宽裕,来回都只能买硬座。从广州返北京时,拖着大包尚未干的油画,而行李架上已压得满满的,我的画怕压,无可奈何,只好将画放在自己的座位上,手扶着,人站着。一路上旅客虽时有上下,但总是挤得没个空位,谁也不会同意让我的画独占一个座位。就这样,从广州站到北京,两夜两天,双脚完全站肿!
1977年,我第二次上井冈山……几乎画到了日落时分,才不得不住手。公路车早已收班,硬着头皮步行回住所去,大约要夜半才能走到。幸好被我拦截了一辆拉木头的卡车,木头堆得高高的,爬不上人,驾驶室里也已有客人,我勉强挤下,一只手伸在窗外,捏着遍体彩色未干的油画,一路上,车疾驰,手臂酸痛难忍,但无法换手,画虽不满意,像病儿呵!不敢丝毫放松,及至茨坪,手指完全痉挛麻木了!
吴冠中爱外出写生,但毫不掩饰他厌恶“旅游写生”。2008年他指责美协、画院,“每年都搞采风,一大帮人集体下去,打着旗帜,跟老乡照相,这样做,老乡都不敢讲话了。真正的采风是要偷偷下去的,要生活在民间,体验风土人情,了解民生疾苦,这个过程是很艰苦的。”
1959年,画家罗尔纯一来学院便在公开场合听到吴冠中对年轻教员呼吁:“要教艺术,不要只教技术。”有5年时间,他每个周末都到前海北沿的破旧大杂院——吴冠中家里交流。
1950年代末,法国某代表团要去拜访吴冠中。外交部的官员先来大杂院探查,发现房内装饰全无,院内脏水四溅,要求吴冠中把家具全部更换,再请外宾入屋。他生硬地顶回去:“别人是来见我的,不是来见我的家具的。”
“内容决定形式”成了美术界创造之法律,于是作品成了政治口号的图解。许多青年人很用功,很认真,赤胆忠心,但不理解造型美的基本规律,制作了大批无美感的图画。我自己在教学中仍偷偷给学生们灌输形式美的营养,冒着毒害青年的罪名,果然,有一位学生被我直接毒害了——
1963年,李付元毕业在即,苦思毕业作品:背景是农家小院,院里两头大黑牛,加上鲜红的辣椒,“画面以形的量感与色的对照突出了形式美”。吴冠中给他打了5分,但系里用集体评分的办法改评为2分。
“我在楼下听到他们吵得很激烈。赵域是学院领导,反右后,他取代卫老掌握了教学方向。他对吴先生这样被‘央美’赶出的‘资产阶级’很排斥。”李付元忿忿地说。
最终他被责令重新创作,延迟毕业。吴冠中安抚他,“不管他!你这盆辣椒,有人吃不了!”“‘不管他’这3个字,他说得硬气,也跟了我一辈子。”李付元睁大了双眼。
1964年,文化部下令撤消北京艺术学院。吴冠中与卫天霖调到中央工美任教。其时,正逢李付元等人毕业离校。李付元恍惚记得,最后一课,吴冠中对学生们语重心长:你们刚跨入艺术门槛。我现在看着你们,就像站在港口观望千万艘船挤入大海,驶向远方。前面是巨浪礁石,就看你们自己如何驾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