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赶上了一个追求形式的时代
1978年,吴冠中归国后首次个展,在“工美”的一间旧教室里举办;第二年春,中国美术馆举办了“吴冠中绘画作品展”。
个展结束后,他应邀到西南师范大学美术系讲学,声称“印象派在色彩上的推进作用是任何人否认不了的”。发言稿以《绘画的形式美》为题发表在同年第5期《美术》上。第二年《美术》又发表了他的《关于抽象美》,认为抽象美是形式美的核心,人们对形式美和抽象美的喜爱是本能的。第三年,《内容决定形式?》被刊出。
3篇文章在美术界连续引起巨大的反响,辅以画展,一举奠定了吴冠中在画坛的坚实地位。
被吴冠中称为“坚定保卫革命文艺、现实主义美术的中流砥柱”的原中央美院院长江丰,是“一个花岗石脑袋的汉子”。他对《关于抽象美》大为不满,多次在讲演中批评吴冠中,“并骂马蒂斯和毕加索是没有什么可学习的”。
全国美协的理事会上,江丰再次攻击抽象派,“他显得激动,真正的非常激动,突然晕倒,大家七手八脚找硝酸甘油,送医院急救,幸而救醒了。”
“但此后不太久的常务理事会上,江丰讲话又触及抽象派,他不能自控地又暴怒,立即又昏倒,遗憾这回没有救回来,他是为保卫现实主义、搏击抽象派而牺牲的……”
艺术评论家高名潞说,“‘文革’后吴先生提出形式美、抽象美,是对‘文革’的主题先行、意识形态僵化的局面持一种深刻批评的态度,对年轻人有很大影响。
“他早期的一批江南水乡风景画,符合他的美术标准,形式上画出抽象美,赋予一种南方的情趣。我作为北方人看到这些画时也感觉到一种非常特别的东西。”
美术评论家陈履生则认为,“时势造英雄。吴先生在绘画上的长处是对形式美的敏感。他的呐喊是个性的表现,恰好后‘文革’时期,他赶上了追求形式的时代。”
1980年代初,美术界“星星画会”等一批新生力量涌现。
一次全国油画讨论会上,高名潞注意到,率性的吴冠中坐在第一排,非常认真地在听、在看。“但他没有发表意见。我感觉得到,他对年轻人中出现的新现象,从姿态上愿意支持;另一方面,他并不是很喜欢这些作品。”
高名潞的猜测在袁运甫那儿得到一定的证实,“‘文革’结束后,艺术青黄不接了。年轻人要搞现代派,又不知道现代派是怎么回事。养鱼、捞虾、开枪,以为什么都是艺术。吴冠中觉得惊讶,说孩子们有点过了。他又不想因为批评年轻人,被说成保守。”
“吴先生这类艺术家比较强调形式与语言自身的美,视觉的愉悦性、优雅。当代艺术除了视觉和语言的探索外,还要和当代人的心理变化、文化变迁、社会转型紧密相联。他的艺术和这些方面显得没有直接关系,加上年事越来越高,距离就越来越远。”高名潞坦言。
李付元说,“1991年,我们想搞个师生展。吴先生提名叫‘叛徒的画展’。他不要我们像他,他要我们忠于自己。同学霍根仲为人朴实,画也朴拙。吴先生鼓励他就这样走下去。后来他想变得花哨一点。吴先生很生气地说,你背叛了你自己!”
身后是非谁管得
“有一对做宝石生意的香港姐妹,很喜欢吴先生的画作,带头买他的画,在港台火起来后,又到了日本。香港一画廊老板方毓仁是吴先生大儿子吴可雨的同学,她们主动找方毓仁合作。吴先生在大英博物馆的个展,两姐妹也帮忙联系过。”吴冠中的一个学生末了直说,一个画家的作品必须有人捧。
1992年,大英博物馆举办的展览“吴冠中——一个二十世纪的中国画家”,很为吴冠中看重。
作画为表达独特的情思与美感,我一向主张不择手段,即择一切手段。在大英博物馆的一次讲座中,谈笔墨问题,我认为笔墨只是奴役于特定思绪的手段,脱离了具体画面的孤立的笔墨,其价值等于零。
同年在香港,与港大艺术系教授万力青就笔墨问题作辩论后,吴冠中在《明报周刊》发表了他最引人非议的文章《笔墨等于零》。
1998年,吴冠中多年好友、“工美”院长张仃发表《守住中国画的底线》,并在学术讨论会上对“笔墨等于零论”提出公开批评。
“张先生批评吴先生时,我正好在旁边。”袁运甫缓缓地说。“那次,在《人民日报》举办的青年美术作品评审结束后,休息中途张先生好意劝道:冠中啊,艺术这根线条不要都说‘不’,要留有表现,注意线本身存在的功力,它的节奏啊、速度啊、美观啊……”
1999年深秋,吴冠中在北京方庄芳古园的陋室里接受了华天雪的采访。“我讲过‘身后是非谁管得’,就是因为我有绝对的自信,不需要去管。在将来的美术史上我一定是一个起到了极大的转折与作用的人。”
华天雪当时是中国艺术研究院美术研究所助理研究员,在《下午·客厅·逆光——听吴冠中教授传“道”授“业”解“惑”》刊发前,她曾颇受吴的欣赏。文章发表后,吴冠中却与她绝交。10年间,华天雪对媒体绝口不提往事。吴的学生透露,吴冠中责怪华天雪不该将自己私底下的一些讲话公之于众,例如——
林风眠是我所走的这条路的开拓者,但由于历史的原因,他只能是一个开始、一个起步,容量上不如我。潘天寿当然是很了不起的大家,但面也比较窄。黄宾虹我是不重视的,张大千就更反感。李可染变得也有限,石鲁画得也还不错。所以站在美术史上,我认为我的开拓性在于使中国绘画,包括油画和水墨都走向了现代,走向了世界。
如今,华天雪仅淡然回应:那一次采访有录音。稿件刊登前,经由吴先生过目。没惹来争执时,得过他的赞许。
1999年11月初,文化部主办的“吴冠中艺术展”将在中国美术馆举行。她的文章是为活动打前奏。评论家陈履生看到文章后,针对该文质疑吴冠中,署名“江洲”,在2000年1月的《文艺报》上相继发表了《断线的风筝——我看吴冠中先生用彩墨画在宣纸上的画》和《与吴冠中先生商榷》。《商榷》里,陈履生将吴冠中的作品与林风眠、潘天寿、黄宾虹、李可染的作品进行对比,对其言谈逐一批驳,言词激烈。
其后中国艺术研究院美术研究所研究员翟墨在《吴冠中四题》中,为吴冠中辩护——“最负盛名者最遭物议,这似乎也是一条规律。”
另一中国艺术研究院美术研究员朗绍君发表《笔墨问题答客问》,文中尖锐地指出:吴冠中一方面决绝地否弃笔墨,一方面却又把否弃说成是“革新笔墨”,令人不可理解。
我称自己的五十年是“横站生涯”……在国外的时候与西方对抗,回来以后又这样不被容纳,这种腹背受敌的状况,多少年来一直是这样的……现在的矛盾又变成与传统、笔墨的冲突,变成古今之间的“横站”了。
那次采访中,吴冠中对华天雪这样说。这有点像鲁迅的自述。她描述道,“他的丝丝银发向上冲着,像火焰,干瘦的手臂不时随着话语舞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