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1部队”和“粪筐画家”
“文革”爆发了,红卫兵来抄家,孩子们帮着吴冠中毁掉裸体油画、素描、速写,“这一次毁尽了我在巴黎的所有作品,用剪刀剪,用火烧。”
留在巴黎的老同学已成为名画家,回国观光,作为上宾被周总理接见。能服气?吴冠中问自己。在写给熊秉明的信上他说:“今生不能相见了,连纸上的细说也不可能。人生短,艺术长,但愿我们的作品终得见面,由它们去相对倾诉吧。”
他在“四清”运动时患上了肝炎,一度食欲全无,终日恹恹地躺在竹椅上,守着个破败的大杂院,“精神沉入死海中”。
幸而“文革”发动时,他到工美不久,“放毒”有限。如果北京艺术学院没撤,他恐难自保。
“吴先生这点挺幸运,在‘文革’中没有元气大伤,属于‘靠边站’的队伍。”满头白发的画家王怀庆,1964年考入“工美”。
“文革”头4年,老院长张仃、老画家庞薰琹等被批斗。校内派系混战,老师无心教学。吴冠中和几个教师,被强令每天上午9点到11点在系办公室待命,自嘲为“911部队”。
1970年,北京所有文艺院校奉上级指示下乡,接受改造。“工美”师生一起到了河北获鹿李村。“不准画画、不准出村、不准串联。师生编在一个连,在军队的管制下,白天强体力劳动,晚上抓‘五·一六’反革命分子,过着集中营式的生活。”王怀庆苦笑一下。
在李村,吴冠中与阿老住在一起。阿老是老共产党员,擅长速写、宣传画。
那会他还在跟人讲,阿老人非常好,但我跟他的艺术观点绝不同。
“他认为阿老的作品和华君武的类似,不算纯艺术。”袁运甫笑笑,1960年代他任“工美”装饰绘画系主任。
在李村,吴冠中为3件事痛苦,最大的痛苦莫过于不让画画。
第二件,痔疮严重。据吴自己说,脱肛大如红柿子,痛得不能走路,“做了一件类似妇女用的月经带,托着痔疮走路,在行刑中种地。”
还有一个“十五贯”事件。
吴冠中被连里安排放鸭。某日,一只小绒鸭翻身死掉。有人向指导员报告,他对鸭子搞阶级泄愤。连队让他坦白。他分外憋屈,晚上与人诉苦:“真是《十五贯》冤案。”指导员把他叫到连部,拍桌子吼:“老子上《水浒》了!《十五贯》不是《水浒》吗?你以为我没有看过?我要发动全连批判你!”
“我亲眼瞧见过他在荒芜的冀中平原上来回行走。”王怀庆说,“吴先生很情绪化。有一回他在连队闹肚子,吃黄连素好了。他就宣称,以后干脆什么药都别生产了,就生产黄连素。”
“林彪事件”过后,李村的气氛相应松弛,周末允许作画。
吴冠中买来村里写语录的小黑板作画板,用老乡的粪筐作画架,学生们笑称“粪筐画家”,模仿者众,诞生了“粪筐画派”。
村前村后,他在平常景物中寻找新颖的素材。每天傍晚,蹲在藤蔓交错、瓜叶缠绵的海洋中,摸索美的规律和生命的脉络。在庄稼地里作了画,回到房东家,孩子们围拢,他索性在院内摊开。
文盲不等于美盲。我的画是具象的,老乡看得明白……当我画糟了,失败了,他们仍说像,很好,我感到似乎欺骗了他们,感到内疚;当我画成功了,自己很满意,老乡们一见画,便叫起来:真美呵!
1970年代初,他明确自己的艺术标准——“群众点头、专家鼓掌”。这与他后来的艺术理论“风筝不断线”如出一辙。
1973年,吴冠中回京,受委派参与北京饭店新楼的巨幅壁画制作。
“饭店的中央大厅,每面墙高3米长15米,要画一幅四壁相连的壁画。周总理当场问,黄河可以画,长江为什么不能画?
“万里让秘书来找我,要我具体负责这件事,先列一份画家小组名单。”袁运甫说,他列出了:吴冠中、黄永玉、祝大年。
“上海、苏州、南京、重庆,100多天里,4人沿途写生,住在一起,不刮胡子,不洗衣服,难以形容。吴先生最特殊,一条灯心绒裤子穿到底,从没换过。
“他作画前,喜欢叉起腰,围上景物绕个十来圈,胸有成竹后才落定起笔。”
工程终因政治因素受阻。袁说,“正赶上‘批林批孔批周公’。回北京当晚,王曼恬(“四人帮”在天津的代理人)就命令我们待在北京饭店,画要全部交出。”
因为画的是风景画,未能审出一张“黑画”。倒是黄永玉在出发前,画过一只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被指有隐喻,挨了批。
1970年代末,赵无极从法国归来,去吴冠中住的前海大杂院。欢庆相聚之余,吴冠中不忘叮嘱赵无极不要多喝水。老同学不解,他只得明说:家中无厕所。惟一的方便地是院内的公厕,脏得无法跨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