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春芽
◎前言
自一九七○年代末以后,中国现代美术、当代艺术的发展,基本上被梳理、归纳出一波接一波的主要潮流,从伤痕美术、乡土美术、八五新潮,到玩世现实主义、政治波普,乃至於二十一世纪以后以年龄世代区分的七十后、八十后,以及以符号归类的卡漫风……等等。
从这三十多年中的脉络来看,周春芽实在是一个美术史上奇花异草型的特殊例子——他从来都不曾在主要潮流裡面,但艺术评论人却也从来都必须在对於潮浪的主述之外,特别为他另备一席;从青年时期以来,他身边最为亲近的同儕友朋们多的是进入主流中的主流人物,但是无论是任何一种反思大歷史的主题,或是图式风格化的成功模式,都不符合他主观的个人兴趣;他的兴趣是甚么呢?他最为衷情於追求的是所有能够触发他的激情、感受到世间美好的、有形与无形的事物,这种感受刺激他非用画笔表达出来不可,一如追求爱恋的女子,无比衝动,毫无返顾,原始、单纯,看似不合乎世俗的功利效益,确是绝对有效地能量勃发,酣畅欢愉地无边开拓。这跟中国当代艺术家普遍倾向於某种旁观距离的理性思考,冷眼热心却甚是沉重的大歷史情怀完全不同,周春芽精神上是个绝对的自由主义者,无论是面对东方、西方、歷史、传统,还是新潮、前卫,可谓纵情适性,随兴之所至地自由进出,可以信手摭取,也可以随手撒去。
因此,周春芽的艺术在这四十年来不断地转折、不断地变化,经常是变化得彻底但完全忠实於生活的真实感受、完全是与生命经歷的脉络密切贴合相关,自己或是他人已经成功的创作模式,从来不会造成他的羈绊,他只挖掘自己内在真实的激情与衝动,想画,就画了,想变,就变了,这种精神上的自由与创作上的多变性,也是中国当代艺术家裡面非常少有的。
当同一代艺术家藉著对於纯朴民族风情的歌咏,来抚平集体的伤痕与失落的时候,周春芽同样画著藏族,但他关注的是藏族人们肌肤、服装、土地艷丽饱和的色彩与层次丰富的纹理--他所热衷的是绘画上色彩肌理的表现性与可能性。
当同一代艺术家多留在国内创作时,周春芽是那个时代中少数出国留学之后又返回中国生活工作的当代艺术家。尤其是他在德国留学时期,正是影响了整个中国当代艺术形式语言很关键的新表现主义於欧洲大陆正值鼎盛的时期,新表现的风格一方面与周春芽生命歷程在此时此刻交会了,另一方面也与周春芽天生的激情与自由主义性格一拍即合,而成为他创作脉络中长期以来关键的基底;然而,新表现并不能造成对於周春芽创作的框限,他同时也是中国当代艺术家之中,极其、极其少数,从艺术语言到精神状态,都最为趋近於传统中国者。可以说面对整个外部世界的云诡幻变,他都能以创作上万变的发展、从容的而饱满的不变心态,平常对应。
当同一代艺术家投入了近乎运动性质的八九现代艺术大展,全中国狼烟四起的观念、行为艺术衝撞著保守体制的时候,当玩世现实主义、政治波普初崭锋芒,新世代艺术的号角响起的时候,当时刚从德国回来,熟悉也关注所有新艺术观念形式的周春芽,却从来不曾有过会不会「跟不上队伍」的焦虑,他甚至是有意的反向而行,从容自适地回到他在欧洲因为遥望家国的距离,而返视己所从出的内在文化时,对於传统產生了寻索深究的热望,自此开啟一段从中国山石风景花鸟与新表现绘画互为参照点的创作。跟他早年画藏族其实异曲同工,他真正以绘画实践的,仍然是对於色彩、肌理、质地、与量体………等等,这些纯粹针对绘画性与艺术性的穷究,中国或西方文化史、艺术史上的内容,只是他作为藉以加深、开拓创作推展的深度与广垠之需要而选取擷用。
从山石风景,到画狗,画绿狗,再到画桃花。周春芽的主题与技术总是非常跳跃多变的,从世俗的角度来看,这对於一个无论在学术与市场两方面都很成功的艺术家而言,都是一种风险。他从「山石」时期顏料、色彩、笔触堆叠浓鬱的画法,转变到画「黑根」与「绿狗」时期成为大画面留白,单色性绘画与近乎自动化线条恣情写意的走笔,然后又再一次戏剧化的大转变,开展了气氛舒散但色彩艳丽、璀璨明媚的「桃花林」系列;几次的「变」,都几乎是非要走到前一阶段相对面的极端不可似地,但这些,对於周春芽自己而言其实却又都是「不变」的:他的艺术永远只跟他生活的美好,生命之璀璨的真实内容相关,他画得像幻境,其实却再真实无比。正是因为这层与他的生活与生命密不可分的真诚与贴合性,所以过去三十年来他所有的「变」,共同成就了他作品的厚度与丰富。
种种这些,都跟他的个性有关,热爱人世、关心家国、社会、政治、与大眾生活,感情泗漫丰沛的周春芽,能够真心的欣赏所有人事物珍贵美好的部份,同时也忠实自信於他自己所信仰所拥有的一切价值,对与有勇气站在时代的前锋与体制相对抗的朋友们,他从不吝於给予真诚的推崇讚美,深深致敬,但他也从不讳言:「每个人做他擅长乐意的事,我不是那种人,做不了那种事,所以我更尊敬能够坚持做革命的事的人。」但,亦非妄自菲薄的,他常引用苏珊.桑塔格的一句话,不亢不卑地简白说明瞭他甚是篤定的立场与观点:「我虽然不如你好,但是我跟你不一样。」
总括周春芽创作的内容,无论他画甚么体裁、无论他用甚么技法,无论再如何多变,他画的都一定是他真实生活周遭亲近可见可感的人事景物,特别是搁置、转化了生命中的悲伤与痛苦,就画让他感觉到幸福、舒畅、激动、满足的一切人事景物。周春芽与他的艺术,很是符合一句中国传统中对於文人的期待与观点:文如其人,画如其人。不过这项指涉放在周春芽身上,可是更为韵味幽微,多层而复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