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社会主义经验与禁忌
刘:在当代艺术史的书写中,把你的《中山装》视为当代艺术创作。这个脉络里边,既有杜尚的成份(将现成品直接拿过来予以呈现),也有劳森伯格的成份(波普特征)。
隋:“香港回归”前后,兴起了讨论中国一百年近现代史的热潮,我就是从那个时候发现《中山装》的。也是从那个时候起真正反省我自己跟“社会主义”,跟“毛主席”的关系。这就和80年代的反思不一样了:以前是群体反思传统与现代的关系,现在反省的是我自己,以及我自己和社会制度、精神领袖的关系。选择什么表现对象来做作品,出自我的反省需要。
此波普与彼波普有所不同,中国艺术家的心理背景也不同,搞理论研究的人应该深入寻找这个东西背后的根源。
刘:中国的经验和西方还是不一样的。徐冰前段时间有一篇文章,他想把革命经验(很多人视其为局限)视为一种可以发掘的经验。
隋:中国艺术家和其他资本主义文化背景下的艺术家不同,他已经拥有了社会主义这个背景资源,甚至想摆脱都不可能。
刘:个人认为,你“零度创作“所体现出的面对社会主义传统的方式,其实带有很强的反思精神,超越了你的同代艺术家的简单批判的思维定式。
隋:这一反省是借助对自己别有深意的具体事物的选择、重新制作来完成的。当然,任何一次选择都有它产生的契机。对于某些事物的下意识选择,会导致对某些社会意识形态禁忌的冒犯,释放出前一个时期的压抑情绪。
同时它也是一种心理过程,它是以挑衅的方式,通过冒犯禁忌而完成的潜在受虐心理。这一阶段具有个性解放意味的狂欢,与之前作品中的创伤感,互为表里。两个阶段的创作以一种悖反的存在方式,共同完成了艺术家主体的自我确立。这一系列实践之后,我不再纠缠于任何形式的艺术语言体系,将艺术的个人性上升至观念艺术的层面,完成了艺术与社会现实界限相互渗透的过程,进入了一个相对自主的状态。
刘:有人觉得你在1989至1996,1997至2005这两个阶段像两个人。
隋:我也在想:为什么会这样?
刘:后来找到答案了吗?
隋:算是找到了。2003年我回青岛。一帮年轻艺术家约我聊天。里面有一个小伙子一直不吱声,后来突然说了一句(那个时候我刚做了《睡觉的毛主席》):“你做《中山装》、《睡觉的毛主席》,这些作品政治性都很强,你出于什么样的心理?”我说:“我是找一个新的方法来做写实雕塑。”他说:“我不是问这个,我是问你的心理状态。”我说:“你觉得呢?”因为我真不清楚我是什么心理状态。他说:“我觉得你好像在证明你是勇敢的,证明自己敢挑战政治禁忌。我这样说你别不高兴,可能其实你胆子很小,你为了证明给别人看(首先证明给自己看)——“我胆子并不小”,所以要这样去做,去挑战这个禁忌。”我说:“你说得有道理,我之前还真是没有想过这个动机是怎么来的,我总是从艺术语言的必要性上考虑我的创作动机。”我现在想起这个阶段的创作动机,有点像暗夜里的行路人,在惊恐的环境中,一旦发现任何可怕的东西,比如妖魔鬼怪,往往不是拔腿就逃,反而会本能地越想看清楚带来惊恐的对象。我小时候曾有过类似的经验,把铅笔刀磨快了之后,总是忍不住要去抚摸锋利的刀锋,直到手指被割破流血。也许这是一种共同的经验,不止一个人对我说过,在摩天大厦的屋顶往下看的时候,总有一种想要往下跳的内心呼唤。
其实面对这些禁忌的时候,也并没有觉得需要多少勇气,更多是真情流露。包括我做的《睡觉的毛主席》,其实里边真是说不清到底有多少爱恨情仇。客观上知道可以批评毛泽东的错误,但实际上他的许多思想已经都在我的生活习惯之中。我对毛泽东的感情是最矛盾的。
刘:这在你们这一代人身上体现得非常明显。
隋:因为从小的灌输,人格已经被毛泽东塑造出来了。虽然后来我是在不断地反省。我跟展望合作过《五大书记》,我们是想塑造一个真正的毛主席,而不是既定意识形态里的毛主席。就是这样一个复杂的心态:一方面我觉得毛除了公认的功绩,对中国的历史进程也有不少负面影响,特别是他本人人格上的封建帝王意识以及对于权力的贪婪;一方面又有自小长期熏陶形成的敬仰之情,虽然其中有很多是制造神话的宣传所致。
挑战了禁忌,所以你得准备好受伤害。我做石头和胶皮的时候,是向内的自我反省与焦虑,自我伤害。做后来这些重新写实作品的时候,倒真好像是要去面对禁忌寻找伤害、承受压力。
回过头来,我自己把1997至2005年这第二阶段的当代艺术实践,看作是与第一阶段相辅相成的一个对应体,一个内向,一个外向,是一种心理的两种表现,分裂的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