害怕时,我们蜂拥阻挡这门,我们死去时,则又敲打它,门开了,泄露了一些机会,丑陋的艾丽丝看见一片
阳光下等候她的奇境,微弱的朴实使她哭了起来。——W. H. 奥顿:《门》2
序曲
1993年,我与何多苓飞上海,去参加一个建筑事务所发起的“二十一世纪新空间”讨论会。飞机黄昏前向虹桥倾斜时,我蓦地想到徐志摩坠机的旧事。其实,作这文明工具牺牲的不只志摩。1911年,第一个把飞机开到上海表演的法国人维龙,也机坠命陨。在江湾跑马埸和静安寺路之间这段距离上,当年的目击者,早已消失,器械却仍发展着,似乎是个隐喻。1923年,科波西埃3就提醒人们,建筑应该像飞机一样,为完善其功能而斗争。他劝人们,不要把飞机看作是一只鸟,或一只蜻蜓(有意思的是,何多苓的作品常出现神秘的飞鸟),而应孩看成是一架飞行的机器。就像房屋是居住的机器一样。这似乎导致了一种合逻辑的看法。
会议在上海美术馆有个展览,由建筑草图、方案、模型、照片、诗歌、文稿与说明构成。楼下凑巧是吉尔伯特和乔治画展。主持者并不知道,1936年,在同一个城市,也曾搞过一次规模庞大的“中国建筑展览会”。观众多达好几万人,相隔半个多世纪,生活发生了许多变化。若在家里,你会发现人们已为电视机紧紧吸附。在航空港,你会看到,双翼飞机换成了“波音”或“空客”。而1908年,电车首次开通时,上海妇孺害怕触电竟无人敢乘坐。“达达”、“折衷主义”、“抽象”一类,1922年到1930年间,已出现在汉语中。当蔡元培把陶冷月的作品命名为“新中国画” 时4,中西合璧便开始在画家心目中成为永久的企图。这不能不说是现代主义的一个信号。类似的还有1917年,由刘海粟引发的“模特儿事件”等。
其实,整个新文化运动,早期人们只注意到它的时代、阶级、新旧,或生活方式的冲突,而并未深究社会学意义上都市化这一必然过程。而却正是它,决定了绘画乃至整个文化最大的一次突破。所以科恩在八十年代说:“中国要实现现代化,看来很难回避城市这个都市生活的现实,如果中国年轻的艺术家继续以新现实主义精神作画,避开这个主题,也将是十分困难的。”5所以,当何多苓在上海,用了特别的眼光,观察这东方门户的特征时 (他专门去看了波特曼的建筑作品)6,便有着特别的意义,因为,没过多久,建筑便进入他的创作。
一
从1979年到1989年,这10年间,如果说“何多苓的艺术一直呈现出一种持续推进的状态”,那是对的,而如果说,在现代艺术潮流中,他“竟未受影响而得以延续下来”,便有失准确。如果所谓“时代风格”在限定义上(第一限定义为“各种思想形式的总形式”)存在的话,每个画家都会受其影响,因为“现代主义已经成为一种无形的社会风格”7,皮尔•卡丹为中国空姐设计的服装,和他在巴黎设计的巧克力,哪种更现代化呢?奥本海姆那著名的毛皮杯子,和杜尚更为简单的小便槽,哪个更能刺激我们的联想呢?其实,潮流之中,真正有意义的是艺术不同的个性反应,画家选择不同的方法——遂有了自觉的风格。故有使命感的职业批评家,一般都不从第一限定义去理解“现代主义”这个词语,因为它包含着抽象化和高度自觉的技巧这一特质,这种特质,“把我们引到熟悉的现实背后,使我们放弃熟悉的语言功能和传统形式。可以说,这只是它的始动,只是第一阶段的运动,它引发我们大家一同追入现代主义”8,而更普遍地认为,“现代主义是我们在第二种意义上所说的风格,是由于现代思想、现代经验而产生的艺术形式”9。而这恰恰是通过每个画家具体素质和潜力来决定的。现代主义的多样性是最基本的事实。
或许正因如此,在评估他时,除不值一提的二分法(此法以庸俗进化论为基调,然后红是红,黑是黑,去其细节,对批评对象作阉割和定论),批评家赋予了他许多的观念:如“守旧性”,或“固执地将自己置身于中国现代艺术的种种潮流之外”,“优雅的、贵族化的乃至颓废主义的形象方式”,这显然是些经不住推敲的即兴说法;有的最多也只将其纳入“现实主义”考察,附上“哀伤”的形容词,而这是最不能说明什么的。因我们也可以问,毕卡索《哭泣的女人》哀不哀伤呢?贾珂梅蒂的《狗》哀不哀伤呢?如果,作品含义特别丰富,便又述为“已经从单纯的现实主义脱离出来”,而像“遵循弘扬自我的信念”一类,都是极空洞的。在日本个展时,日本人命名的是“深度现实主义”……各路评家,或许有各自的理由与角度,就随它去好了。但由此可见,在当代绘画中,他的重要性是不可忽略的。科恩八十年代就断言过,他是南方魔幻现实主义画家中最成功的一个。而要说明这点,则必须对其作品,以及相关经验和风格之递嬗作阶段的考察。
二
上世纪70年代末,无疑是新美术之际。它距毕卡索的“黑人时期”已逾70年,距罗兰•巴特标榜的现代意识的分水岭“1850年左右”更远。他提供的坐标是福娄拜:“风格对他来说,是一种纯粹的、无限期而也无用的痛苦。”10这痛苦——可理解为文本的欢乐激情、为艺术秩序所秉具的理想主义态度,对整个现代艺术都至关重要。至于印象主义、表现主义、立体派、未来主义、象征主义、达达主义、超现实主义……没有一个不留下相似的痕迹。传统崩溃,文学艺术的语言便再度成为难题。对于中国的现代绘画来说,难度更大。不光因为时间问题,还有先天不足的心理素质。徐悲鸿、吴作人、刘海粟、林风眠、傅抱石一代,许多人最后重拾国粹,说明东方画家,在风格上,较西方画家,有更多文化与心理的轴线,写实或抽象,东方或西方,构想的或形而上的,玄妙的或绝对的等等,更见选择的两难。但油画最终占了绝对优势。除上代人的努力,1970年代末的崛起者,则起了关键性的作用。
新美术运动,发轫于贵州、北京、四川。其时间与方式值得注意。后被笼统称为“中国油画艺术的觉醒期”,开始是民间团体,以街头方式展出。著名的有“星星画展”和“贵阳五青年画展”11。很少有人注意到,在重庆沙坪公园,也曾举办过名为“野草”的画展。时间是1979年元月。影响不大,若把上世纪八十年代头两年,四川画派震动画坛和后来现代美术纵深发展联系起来看,它的意义却非同寻常。不光因为它首开街头画展的方式。而且,其参与者,又都是后来南方学院派最为强劲的一群,包括罗中立、何多苓、程丛林、王亥、王川、张晓刚(周春芽虽未参加,但也属于这个群体)等。他们在画技和人文精神的思考上,显然更甚一筹,对纯艺术,也有相对持久的耐性(瓦雷里曾说,机器消解了忍耐性)。现代绘画意识之增长,从长远考察,确实必以两者为支撑点。
我以为,由此探讨何多苓风格之演进最为可靠。现代主义即都市的艺术,这已无庸置疑。这并不在于画家采用什么素材,而在于被他们浓缩的城市经验:“都出自于一种疏远感……疏远了本乡本土,疏远了阶级的忠诚,疏远了那些具有内聚力的文化中、起确定作用的人们的特殊义务和责任。”12这种独立,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充分,给艺术风格带来的变化,也格外丰富。足以使我们相信,都市主义,不在于是写实的或抽象的,是艳俗的或高雅的,更不在乎那人为的代与代的划分,那种划分,因语义不明,便没多少实际的意义。
因为,现代主义产生的是一种纷繁复杂的艺术运动,若单依某条轴线(表现与再现,写实与抽象),给不断变化综合的风格以定义,那“实在是几近鲁莽的行为”13。故里德,更情愿在阐明现代艺术“写实”与“抽象”两种极端性风格的基础上,去探索具体的“共鸣方式”。这共鸣,固然涉及艺术潮流,但也涉及时代、个人素质及相应的伦理。这被怀特海十分确切地概括在《科学与近代世界》里:“人们一方面相信以机械论为基础的科学唯实论,另一方面又坚信人类与高等动物是由自律性的机体构成的。现代思想的基础上既存在着这种极端的矛盾……”14。在这矛盾中,都市主义的艺术风格得以融合。写实与抽象选择的两难,也由此成立。
何多苓是那种多才多艺的人,和许多画家不同,他对自己获致风格的方法、途径,不光有敏锐的直觉,也都可作极专业的说明。似乎比谁都更早明确这代画家的使命。从传统的、农业型社会的绘画风格,向都市主义的现代风格转型。若看了他的《庭园方案》,再想他说过的一段话:“如果,我发现走向了一个完全相反的方向,这个陌生的终点,正是出发的地方,是生命在混沌之初就建立起的不可逾越的边界。那就是我的风格、长处与缺陷,是那种使我从一开始就有别于‘四川画派’其它画家的东西”,那你丝毫也不会怀疑这点。
画家自觉的“区别”,显然不光是风格上的。注意,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到九十年代,凡“现代派”火爆十足的画展,你不大见到他的参与。这是他常遭人误会的原因。你不在运动之中,便在运动之外。殊不知,我们的现代主义,本身就是个内在精神未得以长足发展的玩艺,泥沙俱下,虚浮得很。对此保有相当的距离和警觉,不说天份,至少也是涵养。这是他众多出发点中的一个。气质上,他有传统德性的承袭(德性在二程理学当中,就是天赋天资,也谓之美才)。明晰的风格是以“凡立言,欲涵蓄意思,不使知德者厌,无德者惑”为基础的。从大方面即绘画意识就不难看出这点。何多苓明显的综合倾向,很深地源于对现代主义庸俗化的反感,就像怀特海在渥慈华斯身上看出的那种“道德上的反感”。诗人针对的是十八世纪,人们从表面价值接收科学的思潮。美术同理,故何多苓说:“只有很少人意识到,‘无限制’正是他们的作品令人厌恶的原因。现代主义是烦琐不堪的,而超现实主义是廉价的罗列,波普艺术是业余的游戏。”此话虽有些偏颇,但考虑到我们历史激进主义的灾难,考虑到当代,庸俗趣味成为毒素渗透到所有艺术之中(阿多诺语),我们是明白画家用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