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 – 1981
1979年对我来说又是一个关键的转折点。我被录取成为陆俨少先生首届五名研究生之中的一个。那年我是二十四岁,正式开始了我的专业中国画生涯。当时被录取为研究生与今天读研读博判若两事。那是偌大一桩充满荣誉感的事情。我的全班同学祝贺并欢送我去杭州读研,晚餐后一路喝啤酒直至人民广场的路灯下。全国的研究生少而又少,精而又精。当时我觉得作为绘画专业的研究生,不仅仅是绘画的了,因该在理论上要有突破!
在浙美读研的日子里,我的艺术实践是有两个极端的方面。其一,我花在读书的时间远远超过画画的功夫。从古今中外的哲学,文学,宗教,科学到美术史,在两年里,我的卡片文摘就足足有两箱子。 我研习达尔文的物种起源,弗洛伊德的心理学,爱因斯坦的相对论,波尔的量子力学。在哲学上我研习叔本华,尼采到博格森,黑格尔到维根斯坦,罗素到波普尔。文学上从希腊神话,悲剧,莎士比亚到妥斯陀耶夫思基,萨特等等。同时也是我开始了当代前卫艺术的探索,特别在当代观念水墨艺术的探索。如同我在85新潮美术运动中所设置的自我是一样的,我接受的很多东西不是从美术界来的,我更希望接受的是非美术界的东西,比如我选择制造文字作为我的大型水墨画,水墨装置和水墨行为艺术的核心,就于当时的前卫艺术全盘西方化的流行语言大相庭径。比如我对现代生物基因学特别感兴趣,这导致我做了与人体材料有关的作品。我对生物学感兴趣,生物基因科学会彻底改造人类或改变人类(下面我会谈到二十一世纪作为生物时代)。 我自身的知识结构因该是跨领域之间的接触,碰撞,误解,嫁接直至原创。自1981年我毕业于浙江美术学院中国画系山水画专业并留校任教到85美术运动的前夕,血气方刚而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我,对被年轻艺术家顶礼膜拜的西方现代主义以及被保守主义捧为至宝的中国传统经典均不屑一顾。现在想来我那时其实很幼稚。
其二,在我的短文《回忆与陆俨少老师的两三事》中回忆了我在陆老师身边的日子。这些话语实际上是对自己过去的反思:
此短文是值陆俨少老师百年诞辰回顾展览在中国美术馆开幕和陆俨少先生书画全集出版,同时也为出版陆老师的晚辈画集之际而写。是一种师生的感情,亦是做学生的一种责任,不太会写如此文章的我,却也欣然数行。有关陆俨少老师艺术的经历评论文章已经方方面面,我自然无法再添油加醋了。但回忆与陆俨少老师的两三事,她们曾经影响了我,所谓鞭策。
在我纽约布鲁克林高地历史保护区的家中,一进门的楼梯口墙上挂着陆俨少老师的一幅书法。此幅作品不是一件普通的字画,而是陆老师在一九八七年为我报考旧金山艺术学院时写的一封推荐信。多少年来每天上楼下楼和进出家门,我都亲切地观望一下,她成为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了。
在我的记忆中,陆俨少老师的教学方式是独特的。其一,几乎从来没有在中国画系的教室里讲过学或作过绘画示范。他的教学方式有点接近于过去私塾式和家庭式的。每天早晨我们会去陆老师在浙江美术学院内的住所。早晨是陆老师画画的时间。除了寒暄家常之外,我们便观望陆老师作画。其二,陆老师的教学重于身教。与大多数教师不一样的是他几乎没有演讲,也没有与我们滔滔不绝的理论,他在作画过程中会不时地停下来笑一下问我们:你们看此画如何?大家都知道,在国画家中,很少象陆老师那样在书法和古典文学的造旨上有深厚的功底。他却从来没有向我们展示这些。每天早晨我们观望陆老师作画是在平易,朴素和亲切的气氛中度过的。也许这样一段跟陆老师学习的经历从侧面影响了我在85美术运动中作为一个独立艺术家而没有组织或参与群体,也没有参加会议式的高谈阔论。
由于我在浙江美术学院研究生的两年中,潜心于古今中外的宗教,哲学,历史,文学,美学以及科学的阅读和当代艺术的创作,自然与当时的教学大纲有偏差之处。在陆俨少老师第二次招研究生的面试中陆俨少老师曾问考生:你们对谷文达的画怎么看?陆老师也曾说过小谷不是一匹骏马,而是一匹野马。我的毕业论文是《绘画与音乐的关系》洋洋大观。记得陆老师对我说:“小谷,我看不懂你的论文啊”,当时我真有点窘迫。我心里要说的是请相信我在研究的东西。在我们研究生毕业作品展览时,学校对出版社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谷文达的毕业创作不能出版。但出乎我的意料,我被留校任教了。可以说我在跟随陆老师的两年里,我的水墨创作一直在观念和前卫的范畴。在我执教的岁月里,我也率先创作出了水墨装置和水墨行为艺术。这也与当下的学院教学大纲大相庭径。固不能不说我是一个幸运儿,陆老师对我是包容和支持的。另一位自始至终支持我的老师是孔仲起先生。
在浙江美术学院师从陆老师之前,我几乎没有系统地学习过传统的国画山水。可以说我对传统的中国山水画的认识,中国美术史论及古典文学的了解等等都是在师从陆老师在浙江美术学院的两年里补上的不可没有的一课。陆俨少老师的教诲使我对自己的母语传统文化体系喜好,学习,了解和认知,进而导致了我在全盘西化的85新潮美术有一个清晰的概念,即我把全盘西化同样看作85新潮美术运动重要而必须的过程,但如同群体一样而不是最后目的。以上我所谈的我对所贯穿85新潮美术运动的两个特点即 “群体运动” 和 “全盘西化” 的质疑从新潮美术运动一开始就有……是我不同于大部分85新潮美术运动中的艺术家的是我受益于陆俨少老师,毕业于中国画系,并留在中国画系任教,而当时的前卫艺术家几乎千篇一律地来自于美术学院的油画,雕塑,工艺系等等。陆老师身体力行地对中国文化的引导,意义深远地为我提供了一个他人所没有的视点即前瞻于当时时髦的 “全盘西化”。
自然界的无限与无穷,生息与永恒,历史中的文明与业绩,创造与遗留,一直是激励我一生的源泉。研习山水画对我来说不是仅仅是艺术造化,我迷恋的是画面之外的大自然和我的归属……研究生班的五位同学在姚耕云老师的带领下,历时三个月的四川与湖北的实地风景水墨山水写生,我们沿长江两岸跑遍了江边的历史名城和著名风景点:诸葛亮夜观星相的巫山,苏东坡的赤壁赋的险象,峨嵋天下秀青城天下幽,王昭君的香溪,都江堰的李冰和乐山大佛,两岸纤夫吆喝的小三峡和急流险峻的夔门,重庆成都万县等等,也是我第一次 “搜尽奇峰打草稿“而达到了忘我境界的经历。除此之外,我们还去了泰山,雁荡山,黄山等名山大川。
西安美院的程征教授常常说我与陕西有缘分,指的是我职业生涯的第一个个人展览在西安,展览被封了的纷纷扬扬风风雨雨在西安,历时十三年的碑林创制在西安……我喜爱中原文化的博大精深,浑厚雍容她与当代大都市的繁华生活是不矛盾的。